三
大黄依然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把手放在它肩上反复摩挲几下,心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谣。
歌谣是我来到向阳公社富楼大队以后跟一个叫五更的老人学的。那时候,无论拉碌碡打场,还是旷野里遛牲口,我时常看到老五更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拿着根枝条,一边慢悠悠迈着四方步,眼睛似睁似闭,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好像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很陶醉的样子。
听村上的老人说,老五更小时候是个放牛娃,过去给地主放牛的时候总是起五更睡半夜的,所以就落下了五更这个绰号。老五更喜欢哼唱的习惯也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一个人赶着牲口漫山胡坡地转悠,为了打发寂寞,就哼唷些信口编的曲子解闷儿。
歌词儿也说不上是哪几个具体的字,无非模棱含糊的“鞥啊哟”之类,但是把它们组合到一起再拖着长腔哼唱出来,调子悠然舒缓,一高一低起起伏伏的倒也有几分韵味儿,好像唱催眠曲似的。
现在老五更不在了。只因前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压塌了他那一间蒙古包一样的草屋子。待到被人发现,队长带人把老五更从雪堆里扒出来的时候,老五更已经硬得跟冰棍儿一样了。于是他们只得用一领草席把他卷起,挖个坑匆匆埋掉了事。
为这,陈兴旺颠来倒去地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看看,这要是有个一男半女呢?也不至于就这样埋了吧?起码得有人掉掉眼泪,哭两声吧?起码得弄个棺材,送送殡吧……
大黄已经变得非常的温驯。它一路低着头,慢悠悠地迈着四条腿。偶尔我把手掌落在大黄的腰身上拍两下,或沿着其脊背向后捋一捋,大黄便会转过头来,瞪着那双湿润的大眼睛冲我“哞”地叫一声。声音低沉绵软,里面似乎充斥着某种哀怨,回荡在寂静的乡村旷野上,异常的悲凉、凄楚。
大黄体形健硕,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一身棕黄色皮毛像绸缎一样闪着光亮,除前额当中有块巴掌大的雪白外,全身再也找不出一丝杂色来。它几天前还是一头活泼乱跳、一身劲疙瘩的牤牛,但是现在,身体和声音一样软塌塌的。大黄的犄角和尾巴上分别系着根二指来宽的红布条。因为才被槌骟不久,按照当地风俗,红布条具有驱邪避鬼之功效,就像谁家有人生小孩坐月子要在门楣上系红布条一样,具有祈愿吉祥平安之意。
大概就在四天前的一个黄昏,我正在打扫牛栏院子里的牛粪,和我一起喂牛的陈兴旺饮完了牲口,把大黄牵到一根树桩子跟前拴好,抚摸着大黄的脊背左看右看踅磨了半天,然后说这牛看来该去势了。当时,我正端着一锨牛粪要往粪坑里扔,以为他自言自语说的“去市”就是去市场卖掉呢,心里尽管有些怅怅的不舍,但也没怎么为意。毕竟,这样的大事是要经过生产队的队委会研究通过,甚至要报告给大队才能决定,不是一个饲养员说了就能算的。不想,第二天上午,生产队队长就带着兽医站的老白一行人突然来到了牛栏院。老白围着大黄看了看,然后指挥他的助手和陈兴旺把大黄绊倒,再绑在桩子上,他自己从白帆布兜里取出木槌、绷带等,再拽住大黄的两个睾丸使劲的往下拉。这时,有人拿来一个切菜板大小的木墩放在了老白的跟前。
大黄的头从地上抬起又落下,无奈四条腿或被牢牢绑在了木桩上,或被手牢牢地按住在地。挣扎无果的情状下,大黄只有瞪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婉悲鸣和沉重叹息。
“过来,帮我把绷带给绑上。”老白冲我命令道。
可是,可是……我……
我心揪得厉害,全身哆嗦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趔去。这时,队长趋前一步俯下身子,让老白腾出手来拿绷带在阴囊的颈部缠好扎紧。然后,老白把睾丸放到木墩子上,摆好,再按了按,最后举起木槌用力往上砸去……
我胃部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和鼓胀,接着一股又酸又辣的污秽之物顺着食管、口腔喷射而出。
这让我想起了古时候的司马迁。
大黄虽然不似人有思想和尊严,不懂得屈辱,但是却知道疼痛;所以每一槌下去的时候,它都会发出令人心颤的“哞哞”的叫喊。
我的心(甚至体内的五脏六腑)似乎在大黄被放倒绑在桩子上的那一刻起就被谁给抓住了,且被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且随着木锤的每一次落下和大黄的每一次喊叫而被抖搂一次,直至肚子里又酸又辣的黄汤被一阵又一阵的呕吐倒尽,嘴里只能吐出苦若胆汁样的黑绿色液体。大黄的精索完全被锤劈砸断,睾丸完全被捣烂砸碎——大黄永远丧失了生育功能,彻底地没有了欲望。
我全身大汗淋漓,太阳穴突突地乱跳,头撕裂般的胀痛,同时也恶心、干哕得非常的厉害。大概我的脸色异常的难看,以至于兽医站老白临离开的时候还拿眼睛狠狠地剜了我一下,不阴不阳地说:“怎么好像是跟槌你似的?”
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表现得最不男人的一次,哪怕是当年被打成黑帮,关牛棚挨批斗也没表现出这么不堪过。
大黄的阴囊肿胀得跟灯笼一样,冬瓜似的吊在它的胯下,四条腿每往前迈上一步都显得非常吃力的样子。但愿我所哼唱的歌谣能给它带来些许抚慰。
昨天上午陈兴旺和我一起铡草的时候跟我说他这两天办喜事,牛栏院里的活白天全由我来顶着,夜里添草拌料的活由他来弄。我点头答应了。我本想按照当地风俗随上两元钱的喜礼,可是转而又想这样做可能会有拉拢腐蚀革命群众之嫌。我怕遭到拒绝,同时也怕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只好作罢。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搁在现在的陈兴旺身上一点都不假。自从他儿子定下亲事以后,人也利落了,腰板也挺直了,眼珠子也活泛了,干起活儿、走起路来简直小旋风一样,而且,一聊起儿媳妇就没完没了,嘴巴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倒像是他自己要娶亲似的,哼,这个老色鬼,整个人倒活脱脱地年轻了二十岁。
早上队长说他已经安排好了,让红旗来替代我牵遛一天大黄。我知道那小子,姓杨,他爹因为偷砍生产队的一棵树作锨杆而被作为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典型批斗时折了一条腿,变成了半残废,现在只能做些看鸡撵狗的活计,为此,杨红旗不得不辍学回家挣工分,以帮助爹娘养活一家老小。
然而这个时期的大黄不仅要好草好料喂养,还怕凉,怕卧,怕吃带露水的青草。把大黄交给这样一个十四五岁,正处于二郎八蛋不着四六年龄的孩子,我怎能放得下心来?要知道,是我亲手把大黄接生到这个世上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它填补着我内心的空缺,我眼见着它一天天长大。我把它视作是自己的一部成功杰作。尤其是在我最孤独、无助,苦闷、迷茫的时候,走近它,把手放在它温暖的肩上或背上拍一拍,或者抚一抚,它便会有着某种默契似的用头蹭蹭我的身体,然后温柔绵软地叫一声“哞”回应。
我宁愿自己紧紧手。对我而言,不停地忙碌、劳动,让事情填满每一天的每时每刻乃至于每一分钟,让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元都被劳累所填充,心里头反而会更踏实,更痛快些。
我向队长表达了谢意,表示在喂牛和遛牛的时间上作些调整,自己还忙得过来。当然,我的口语表达远没有脑子里想的这么顺畅。经年累月的沉默和寡言,我的嘴巴几乎丧失了吃饭以外的其他功能。好在队长并没有介意我的笨口拙腮,而是宽容、仁慈、善解人意地用了一个简洁的“行”字,立刻就解除了我口舌打结和脸烧脖子胀的囧态。
队长是个有善心的人。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刚被遣放到富楼村第一生产队那段时间,每天从早到晚和男女社员们一起锄草、翻地、收割庄稼。我的双手打满了血泡,殷红的鲜血沾满了锄杆、锨杆、镰刀柄等劳动工具。钻心的疼痛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对我来说,最难对付的还是劳动中男男女女的骚情。他们不仅言语始终围绕着肚脐眼儿以下阴毛角区,以及男女性事,还兼之以粗俗下流的动作,相互扒对方的裤子。犹如动物的发情期。此情此景中,还没有品尝过恋爱滋味的我尽管心惊肉跳,浑身火烧火燎地发胀,但也只能绷着脸装聋作哑,把头压得越来越低。但是偏偏有泼辣妇女把导火索向我身上引,“注意影响啊,这里还有个童男子哩。”
“哎哎,你说他是童男子,你见了?”
“就是,说的就跟她亲眼看见过似的。”
“亲眼看见过也没有用,男人的这玩意儿和女人的不一样,用过的和没用过的没啥区别。”
他们插科打诨。见我仍不回应,又拿我下赌注,赌谁能把我给逗笑了,弄说话。
“老胡,就看你的本事了!成了,你的活儿我全包了。”
“真的?”
“真的。”
那妇女便做了个朝手心里吐唾沫的动作,然后撸撸袖子,撂下家什走向我,“哎,老黑!你看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没娶上媳妇,也没个姐和妹的,你说,人这一辈子要是连女人都没碰一下,不就等于白活了吗?要不,你就摸摸我吧!”说着就去解褂子的纽扣。
惹得大伙儿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把我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概是队长同情我,趁陈兴旺搭档生病的档口,把我调到牛栏院喂牲口的吧。要知道,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像我这样的地、富、反、坏、右四类分子是不允许靠近近乎于人的生命一样金贵的牲畜的。过后我才得知,为这,队长还在大队书记那里下过保证的。
我是趁队长和记工员他们在牛栏院里过秤收鲜草的功夫,才解下牛缰绳、牵着大黄慢慢儿地溜达出村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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