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乾陵与道玄
DI LIU ZHANG
YI SU SHE
“嘻嘻嘻,哈哈哈……”
野兽、鬼怪般瘆人笑声相伴,一袭单衣的余寿康自冰天雪地醒来。
寒风卷席、凛冽胜刀、举目苍茫,四体消瘦的余寿康诚极难耐,布马褂昨日间当了四十个铜元果腹,若非御寒,只怕这身单衣也不能幸免。身上衣裳口中食,衣不蔽体总好过枵腹终朝。
寿康情知是旧日的梦魇又来困着自己,所以当这身形伟岸的怪异灵物突兀出现,竟有几分熟知的思念。
灵物身披树叶编织,长发垂肩、须髯满面,发出人声问道:“汝知我否?”
“你是仓颉!”寿康朗声回道。
“嘻嘻嘻,哈哈哈……”灵物发出一连串欢欣的嬉笑声,浓重眉毛下翻出硕大无朋的眼眸,四只巨目竟分左右两对。
寿康可以清晰地在黑白分明的眼眸表面辨识出自己的倒影,那倒影正在大摇其头。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
灵物问道:“哪里不对?”
寿康沉声道:“严复译有天演论,人绝不能有四只眼睛。仓颉造字,华夏脱于蒙昧。然而神化先祖达至迷信,只会让后人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余有生之年必以手中笔锐意求真,唤醒同胞于迷梦之中!”
灵物眼藏笑意向后退去,渐隐入无边暗幕,霜雪随之歇去。
云开雾散,日暖风和,一片海棠花竞相斗艳,余寿康闭目沐浴在明媚的芳香里。
“寿康,我是珍妮啊……”
余寿康睁眼循声看去,只见丽人一袭月白乔其纱高领无袖长旗袍,玲珑有致。
润亮微卷的秀发松松绾起,露出颈后一段玉白。
因着四下无人,珍妮正斜斜靠在一张黑漆木藤条摇椅之上。
闲闲翘起一条腿,玻璃丝袜子包裹下,光洁圆润有如四月新葱。
宝蓝色高跟鞋荡悠悠吊在脚尖,丹蔻自鱼嘴处洇出一片胭脂色。
意态闲适,眼神慵媚。
淡淡一笑,樱唇两侧现出浅浅的漩涡,亮丽中平添了几分妩媚。
凝望处,余寿康不觉口干舌燥,讷讷无言。
丽人品味着余寿康的怯懦,唇间吐气如兰:“寿康,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孙韵君?”
话音未落,那笑容开始像布鲁斯特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起来,又好似拉坯转盘上飞速旋转的黄泥胎,柔软而模糊,一时竟无从打形或者捕捉光影。
目光失焦久了,余寿康感觉胃里阵阵翻滚,如同巨浪颠簸中一叶小小扁舟。
终于,她的五官轮廓,慢慢减速,慢慢定型下来,凝固成了那张熟知如掌中纹路的面容,那张巴黎午后艳阳下的面容,那张浸泡在提琴、洞箫音乐海洋里的面容。
余寿康遽然惊醒,梦里的隐秘让他汗透重衣。
心底那份挂碍,又增添了一种被牵扯的痛楚。
头疼欲裂,喉咙干涸,隐约是宿醉的黄桂稠酒还在起作用。
余寿康踉跄着爬起身,东倒西歪地在桌上寻着一杯凉透的水,悉数灌进了灼热的肠胃。
昨夜的点点滴滴,像废弃后揉碎的油彩画布,色泽、构图早就混杂成了莫奈式的朦胧。
余寿康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欣赏的是卡巴奈尔,是高尔蒙,是伦勃朗,是达仰,是可控的严谨,是典雅的清晰。
然而,作品终归是作品,自己的生活却总是与之背道而驰。
“笃笃笃……”
木门恰如其分地响起敲击声,看来静候之人早就耐心等待着适宜的时机。
轻柔的叩击声在嗡嗡作响的耳鼓里搅起一股巨浪,余寿康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看来,今天的戏剧大幕才刚刚拉开。
福特汽车稳稳停下,余寿康脆弱的肠胃并未再遭受额外折磨,司机娴熟的技艺由此可见一斑。
此处是西一路的小巷,道边荫蔽的树木免去了行人遭受阳光暴烈和风吹尘飞的痛苦。一主二副的仿古门脸,木门木窗,赤柱绿瓦,红色的防风木骨灯笼垂着黄穗悬挂两侧,滴水檐兽分望东西,戏球石狮蹲踞左右。二层门楼正中的石质阳刻匾额,自右向左顺序排开“西安易俗社”五个大字。
余寿康端详片刻,迈步拾阶而上,大门虚掩。
门旁放置着木质水牌,抬头以白漆刷涂“今晚演出”,中间用白色粉笔注明当天的戏目,眼下写着的是“艺人休息”。
穿门过院,内有二层戏楼。戏楼门楣高悬匾额,黑底金漆,上款书写“陕西易俗社十二周年纪念”,下款书写“中华民国十二年十二月谷旦”,居中自右向左四个隶书体大字“古调独弹”,为鲁迅先生所题,四字下方竖向写着十二位赠匾者的署名,分别是陈钟凡、刘文海、蒋廷黻、王小隐、王桐龄、陈定谟、孙伏园、关颂声、周树人、李顺卿、李济之、夏元瑮。①1
步入戏楼,内里是一个约莫长30米、宽18米、高7米的矩形空间。戏台此刻被幕布遮挡,看不出尺寸大小。台楣中央悬挂牌匾,自上而下书写“易俗社”,旁有署名“于右任”。
戏台对面和两侧抄手均设有二层悬空坐席。而一层地面平素摆着的几十张方桌今天均被撤了去,独独放了一张八仙桌,如同鬼魅般,八仙桌周围已然蜷缩着数人。桌上孤零零立着两盏煤油灯,摇曳恍惚的微光,不足以照亮诸人的面目。
余寿康望去,围桌的诸人身形模糊,颇似平素作画的琳琅笔挂,魁梧是大揸,修长是勾线,清瘦是狼毫,柔润是兔毛,皆睹物而思情。再回头张望,同行之人并未跟随进门,桌边诸人正齐齐盯向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踱到桌边,寻着个下首空座陪坐稳当。
灯影看须黑,闷坐片刻,只闻灯蕊哔啵作响,不见有人开腔发声,似乎均在引颈静待谜题揭晓,余寿康不禁暗自苦笑。
来自南京的神秘邀约,把自己诓骗到夏家什字。如约不值,本拟返回桂林,却被暗里运送至此。莫名其妙的安排,无处不在的盯梢,时时刻刻透出一股古怪的味道。
“咳咳……”
端坐居中主位的长者清清喉咙,调门沧桑喑哑道:“老夫接于右任电文,言及有攸关陪都乃至华夏兴亡之大事,特邀至此地会商。枯坐时久未见主事之人现身,莫非鲁鱼亥豕之误?”
余寿康端详去,说话之人年过七旬,白发稀疏如霜后松针,圆框眼镜,阔嘴宽鼻,一股富贵平和的书卷气度,实可与白石山翁①2颉颃相当。
老人既作表率,寒冰板结转而化为涓涓流水。
旁有一人,身着中山装,梳着油头,拱手接话道:“阎老暂且稍安,鄙社也是上午刚接了省里消息,又再三严明保密为要。正好宋哲元将军邀鄙社去北平慰军,戏班上下趁歇业抓紧排练,倒是两不耽误。”
阎老朗声道:“长城抗战打得好哇,明轩②3没给咱们三秦老小丢人!封主任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让二十九军③4的娃们好好听听这故土乡音。”
原来,与阎老对话者正是易俗社训育主任封至模④5。
余寿康暗忖,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陆军二级上将宋哲元,这位阎姓老者均直呼名讳,随意之极,看其言行似乎并非与官宦沾亲带故,更像是书生鸿儒的清高俾睨。
封至模笑笑,向阎老恭维道:“鄙社为此正在排一出新戏。要说还得是阎老的广益社,把话剧和京剧引到咱们陕西来,开风气之新。如果能得到阎老的指正一二,实在是鄙社之幸。”
“何必虚礼,新戏取名不曾?”
“《山河破碎》的后本——《还我河山》!”
“好名字!”余寿康不禁击节叫好。
“好!”同时,一声洪亮的喝彩,也从门口方向传来。
除阎老和余寿康外,在座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只见来者颧骨高耸,脑门浑圆,双目狭长,身穿淡棕色毛料材质军常服,马裤皮靴,拦腰系一条深棕皮带,佩剑位置空悬,胸牌、肩章、领章等也俱是空白。
“在下胡宗南⑤6,此行正为救亡图存而来。”
待胡宗南虎虎生风走到桌边,诸人重新正襟危坐,气氛再度凝重起来。
胡宗南环视一圈众人,单刀直入道:“据可靠消息,今年内至迟明年初,日军将对我正面开展大规模军事活动,换言之,有可能是全面开战。”
诸人倒吸一口冷气,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阎老朗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惜哉座上俱是文弱之辈,不知何以帮助胡先生?”
胡宗南答道:“日军装备精良,为备战需要,特向各位筹款来也。”
“若是摊派,地方上倒素有惯例。”阎老乜了眼胡宗南的军装,眸子一翻,“军方直接伸手,未免有些难看。”
胡宗南撇嘴笑道:“阎老误会了,胡某人来借钱,这钱既不在你我兜中,也不在地方百姓家里,却埋在这黄土地之下。”
阎老颜色大变道:“胡先生打得是孙殿英的主意?恕老朽不能奉陪!”
余寿康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一幕和昨夜的场景印合起来,也慢慢咀嚼出一番滋味。
九年前,孙殿英以粮饷克扣为托词,肆意盗掘慈禧、乾隆之定东、裕陵二陵。
三天三夜,明火执仗,金石盈车,财富无算。
商周铜鼎、汉玉浮屠、宋瓷瓶壶,尽数流转奸邪之手,从此泥牛入海、杳如黄鹤。
兵匪粗鄙,字画、佛经、古籍,践踏蹂躏,万不留一。帝后尸身遭猥亵抛弃,遗骨竟终不能分辨。
东陵大案,震惊宇内,世所罕见。民怨为之沸腾,惩办呼声不绝于耳。
红烧肉、翡翠白菜、翡翠西瓜、夜明珠、九龙宝剑……
万千珍宝流水般做了买通贿赂,盗贼上下竟无一人遭受囹圄责罚。
东陵盗案系华夏文化之惨痛,又间接催生伪满洲国之分裂,实为中华民国之奇耻。
胡宗南正色道:“阎老经历过十一年前的‘二虎守长安’,当年镇嵩军与杨虎城对峙,围城八月,死者五万,白骨累累,满目疮痍。跳梁宵小如镇嵩军,祸国殃民尚且如此,日寇来犯之时,必然是要玉石俱焚、亡国灭种。阎老不配合胡某人便是临阵逃脱,等同于资敌,将来如何面对日寇铁蹄践踏之下的全国同胞?”
阎老勃然道:“狡辩!保家卫国,本就是军人的天职。我泱泱中华几千年,靠的是这香火不绝的文化根基。发丘摸金,悖离于孝道,自绝于传承,无异于数典忘祖,真是岂有此理!”
胡宗南道:“没错。可是当敌人的飞机坦克来临,拿血肉之躯去防范去抵抗的,是我们这些丘八,而不是坐而论道的知识分子!当年长城抗战,报纸竞相宣传二十九军以大刀对抗鬼子,于是全国上下筹款以铸刀慰军。你猜宋哲元怎么说?他说,‘我以三十万大军,不能抗拒五万敌人,真奇耻大辱’。胡某人常想,他需要的不是义和团式的砍刀和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德械装备!”
阎老哑然,半晌方道:“我中华大地上上下下四万万人,就没有一点点办法了么?非得惦记老祖宗留下的这点东西?”
胡宗南道:“但凡造物,皆有其实用价值。对军人来说,一粒子弹再美丽,也不如把它射入对面敌人的胸口。”
看阎老一时无言以对,余寿康插嘴道:“钧座差矣。要想破开核桃,用宋瓷不如用铁锤。确为抗战需要,我等自会倾囊相助,我们可以义卖、可以义演,多方筹措资金。古董遗迹之事,不妨从长计议。”
胡宗南面色缓和一些:“有确凿消息说,日本人已经瞄准了乾陵。与其如此,不如我们先行一步,也算是抢救性开发。”
诸人闻言,面面相觑。
胡宗南又拍胸膛道:“诸位请放心。胡某人来前已经向校长递交了辞呈,所有罪责骂名,均由本人一力承担,与他人毫无瓜葛。有利于抗战大局,胡某人纵然遗臭万年也坦然接受!”
余寿康心内惶惶,此人鹰视狼顾、心如磐石,乾陵倡议亦非一时之兴起,难道千年帝王陵墓,躲得过世代的祸乱、盗掘,时至今日竟难逃此劫?
* * *
1① 原匾额历经战火和人为毁坏,已然不存。
2① 齐白石。
3② 宋哲元(1885至1940),字明轩。
4③ 二十九军根基是冯玉祥的西北军,喜峰口抗战歼敌五千,为“九一八”后首次对日大胜,《大刀进行曲》由此而成,张自忠、黄维纲、佟麟阁、赵登禹、佟泽光等名将均出自二十九军。
5④ 时任易俗社训育主任。当年6月带队赴北平巡演,期间见证了七七事变的爆发。
6⑤ 胡宗南(1896年5月12日至1962年2月14日),字寿山,原名胡琴斋。1936年4月21日,行政院任命胡宗南为第1军军长,兼第一师师长。1937年2月第1军开赴陕西凤翔,受顾祝同指挥,向西安施加军事压力;4月24日辞第1师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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