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使宫婢
“玉娘子,夫人面前说出的话不可儿戏,安金姝需闭关七日,这期间,竹篁院里的邓阿监会照料你。”
送刘玉娘到竹篁院后,安金姝匆匆交待了两句,便回了大角观,只留下刘玉娘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齐勒勒住过的那间屋。
“玉娘子,老奴来迟了,全怪那几个小蹄子干事不利索。”
没等多久,门口就传来声音,刘玉娘转身,只见一个水桶腰的阿监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同样是阿监,这位邓阿监大手大脚粗嗓门,一口一个“小蹄子”,一看就是专管粗使宫婢的。
“这屋子嘛……玉娘子想必清楚,自己是来受罚的,不是来享福的,所以只能住这儿,还有蓬莱院里的东西一概不准拿过来,待会儿我让那几个小蹄子给你找两身衣服……玉娘子是人上人,须吃得苦中苦,才能鲤鱼跃龙门呢。”
邓阿监搓着手,这辈子都没这么客气地对待过一个粗使宫婢。
刘玉娘欠身行礼,“玉娘谢过邓阿监,若无其他吩咐,我便进去收拾屋子了。”
“好,玉娘子忙吧。”
邓阿监话说得客气,却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刘玉娘知晓,这宫里多的是曹青娥的眼线,自己有没有真的受罚,曹青娥岂会不知?
推门一阵落灰扑簌簌迷眼,看来这屋子自齐勒勒走后,就没打扫过。
在蓬莱院时,早上众人在大院里练功,那些粗使宫婢就会从窄巷小门无声无息地进来,收拾过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去,女乐们回转到屋里,一切光洁如新,就好像施了仙法,女乐们所接触最脏的事,不过是把自己屋里的马子拎去后头,再拎回一个洗净了的马子。
但在这竹篁院里,可不是这么回事,不仅所有的粗活脏活要自己来,还得去各处,做别人不做的粗活脏活。
这一夜,刘玉娘以为自己会梦魇,却出乎意料睡得安稳,只天未亮时,就被邓阿监的嗓门从被窝里催起,换上夜气浸凉的粗葛衣,匆匆漱洗两把,赶到院子里集合。
“这是姜汤,去湿气用的,也稍微顶顶饿。”邓阿监招呼着刘玉娘喝下一碗辛辣的甜姜汤,“咱们这儿得忙过手里的活,才能吃朝食。”
邓阿监没多解释,很快,刘玉娘就明白了为何如此,虽然邓阿监特意多给了她两条巾子,却仍旧挡不住接连而来的臭味。
这就是粗使宫婢过的日子,一大清早听的不是莺啼,闻的不是花香,所见所闻,皆是最腌臜污秽的东西,幽暗的窄巷,更令她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也不知刷洗到第几个马子,刘玉娘终是忍不住,跑到角落里干呕起来。
“看什么看什么!嫌眼珠子多了不想要?都给我好好干活!”
邓阿监的话仿佛一条鞭子,赶了牛羊回圈,粗使宫婢们低下头,继续干起未完的脏活。
“玉娘子,可好些?”邓阿监显然颇有经验,从怀里掏出两片干叶子,“这是紫苏叶,玉娘子塞在巾子里缓缓。”
刘玉娘连一句谢的话都说不出,颤抖着接过叶子,塞到鼻下,才稍许缓了过来。
“唉……我知道,玉娘子这般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受不得这苦,可就这样的活,宫外多少人抢都抢不到哩,不过玉娘子也不用害怕,这事啊,五天轮一次,如今已过了两日,去掉今日,还有两日,到时就能换个清闲的活计。”
“多谢阿监……玉娘……玉娘该去干活了。”
“不用,有那帮蹄子在,不缺你一个,再说了,玉娘子若晕过去,反是麻烦,夫人是罚你来这儿受教的,但不是罚你来遭罪的。”
刘玉娘默然无语,心里突然一阵后怕,好在曹青娥只是小惩大诫,若真罚她一辈子在此,恐怕自己也会像齐勒勒那样疯掉。
如此捱了三日,刘玉娘只觉整个人好似腌渍入味,衣服、床褥、头发,一切的一切,无不是臭味,用了再多的紫苏叶、佩兰叶都去不掉,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去不掉。
终于等到轮换日,依旧是踏着露水薄光,穿梭在阴暗的狭巷里,刘玉娘闻到了久违的草木清香,那是一处她从未见过的宫殿,殿门锁着,里面不是她们这些粗使宫婢可以进去打扫的,她们只负责清理外头,绕到宫殿前,刘玉娘正打算看匾额时,忽听有人窃声问,“姐姐,这什么殿啊,好像之前没来过。”
那声音又轻又细,却如夜中流萤般醒目,当下刘玉娘身边刮过一阵风,在远处同值殿宫女说话的邓阿监突然冲过来,拎出一个瘦小的宫婢打骂起来,“烂嘴烂肚的小蹄子!这是你该问的吗?你想做什么?是不是要害死我们才开心?给我收声!还有脸哭了?再出声,回去就拔了舌头!”
那小宫婢果然不敢大喘气,咬着牙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刘玉娘看她样子不过十二三岁,心中起了怜悯,可周围皆是沉默,就连值殿宫女,也只是远远看着,没有动作,没有表情,就好像是摆放在殿前的雕像。
最终,那宫婢疼得摔倒在地上,邓阿监又补了一脚,“别想偷懒,今日若扫不干净,就滚出宫去。”
“莎莎……”
很快,扫地声四起,就好像刚才的事没发生过,刘玉娘偷瞄了眼宫殿匾额,认出是“珠镜殿”三个字,她又悄悄看了看那个一瘸一拐的瘦小身影,鼻子突然堵住,却没勇气过去说什么。
“玉娘子……来。”天际鱼白时,邓阿监又把刘玉娘叫到边上,“玉娘子方才吓着了吧?”
否认未免虚伪,刘玉娘只好垂下头,算是默认。
邓阿监眉毛一垮,吐起苦水,“唉,我这也是没办法,这宫里去哪处轮值,可不是我们能问的,我这边也是当天早上才会接到讯,这个……玉娘子能明白吧?”
刘玉娘知道,这定是为了确保贵人们的安全,“原来如此,那她确实不该问。”
“唉,这孩子还是我老家的,怎么教都教不好,还以为在乡下呢,闯了祸,叫声祖姑母,撒撒娇就能过去。”
说起乡下,刘玉娘不禁有些恍惚,这十年就好像隔了一世,她也是乡下来的,却几乎记不起什么乡下事,除了阿爹摔在雨塘里的情景,以及依稀记得有个兄长,曾带着她在田埂上大笑疯跑……
见刘玉娘不说话,邓阿监又赔笑道,“玉娘子,我这人就是粗,若有什么说错了,玉娘子可别往心里去。”
“怎会,玉娘还要多谢邓阿监教诲,这孩子来这里做事……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听刘玉娘问得天真,邓阿监笑开了褶子,“玉娘子,不是老奴说什么,玉娘子在宫里待久了,怕不知外头现如今什么世道,以前打仗,多是冬天打,后来呢,一年到头不知要打几次,这一打仗呢,就要征粮征物,家里没东西也得拿东西出来,这孩子要样子没样子,要脑子没脑子,能卖到宫里来还有些例钱,可算是赚大发了,就苦得我啊,怎么教都教不好。”
刘玉娘撇过脸,不知怎地,只觉这话分外刺耳。
“看看我,尽说些有的没的,教玉娘子添烦恼了。”
“不是的,阿监,刘玉娘只是……只是觉着自己过去确实不识好歹。”
“玉娘子别这么说,且放宽心,再有几日安师出了关,好日子就来了。”
刘玉娘的好日子还没等来,却先等来了冤家路窄。
“哎?你们看,那是不是玉娘?”
次日清晨,正扫过珠镜殿外花径,花径转角处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听到是元娇奴的声音,刘玉娘大步往院里去,身后脚步声却紧追不舍,元娇奴的侍从芹儿大喝道,“贱人!夫人叫你没听见吗?”
刘玉娘顿下脚步,转身对上追过来的芹儿,“夫人并未叫我,这位姐姐怕是听错了。”
芹儿皱眉,掩着鼻,往后退了两步,“夫人莫要靠近了,这贱人身上好臭!”
元娇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夏小如,以及蒙着面纱的冯溶溶,这三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好路过此处。
冯溶溶见着刘玉娘,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刘玉娘,你礼数都不知道了,我们站在这里也不行礼!”
“回夫人娘子,刘玉娘是粗使宫婢,贵人尚未到近前,理应先避开才是。”
元娇奴笑道,“溶溶,玉娘哪是不知礼,是知礼得很,要不蓬莱院里……怎就她摘得最干净?”
刘玉娘知道今日怕是不能善了,眼角余光撇到邓阿监的身影,邓阿监却缩在里头不敢出来,她到底只是个管粗使宫婢的阿监,哪能在元娇奴等人面前硬气。
冯溶溶不怀好意地走上来,“那她今日无礼还顶嘴,可教我们撞见了!”
“元夫人——”
就在冯溶溶步步逼近时,花径拐角处又传来一个声音。
元娇奴当下转身迎上,“是七宝啊,可是王妃到了?”
那被叫做七宝的宫人摇摇头,喘了口气,“王妃还没到,是孺人吩咐,想找元夫人过去帮忙看看,布置是否妥当。”
“嗨,这话说的,伊孺人饱读诗书,我这粗人能帮忙看什么?”
话是这么说,元娇奴还是美滋滋地跟着七宝走了,夏小如拉了把冯溶溶,冯溶溶不甘地剜了刘玉娘一眼,甩袖而去。
“玉娘子,没事吧?”见人走得没影了,邓阿监才探出身,却不敢跨出来,生怕元娇奴等人杀个回马枪。
刘玉娘正要答话,却见花径另一头远远站着人,正是赵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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