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嘱捆缚的女人
十天了,唐子恒尽量抽出时间去看涟漪。陪伴涟漪,几乎成了他生活中一件必不可少的事。其实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在履行一份不是职责的职责。涟漪婚姻的问题本来不该由他来做听众,但他做了。涟漪飘零的心船在苍茫的大海上飘摇,他不该让漩涡停止,但他也做了。每一次,他都提醒自己不应该插手涟漪的婚姻问题,但每一次都在两边规劝。
他,一个二十七岁的警察,没有婚姻史,甚至连正式的恋爱史都没有过,他根本不懂婚姻。可他还是在大他十几岁的范至林面前,寻找一切可以运用的语言,帮他分析问题。在范至林和涟漪之间,他是一个特殊的朋友,赢得了他们双方的信赖。
范至林不止一次请求过,当涟漪心情不好的时候,希望唐子恒能尽量抽空陪陪她,劝劝她。唐子恒十分努力地想帮助他们挽救破碎的感情,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直到范至林以死亡告终。
得到范至林葬身车流的消息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正在医院做引产手术的涟漪会经受不起那个打击。范至林死亡的消息是他告诉她的。就算她刚刚被迫进行了引产手术,就算她刚刚失去了根本不想失去的孩子,他还是得将范至林的死讯告诉她。他随时准备着涟漪昏厥,甚至连抢救她的医生都预先准备好了。
但涟漪没有昏厥,她是那么平静地接受了范至林的突然死亡。她给他的感觉就是范至林的死在她的预料之中。当时,涟漪就说了一句话,而且是微笑着说的,不过那个微笑,让人觉得无比心痛。
涟漪说的是:“他真的以死结束了一切吗?”
这是一个反问句,但唐子恒听起来怎么都觉得是肯定句。从这句话来分析,范至林一定事先对涟漪说过死亡的话,因此涟漪一点也不意外。可是,这句话却让唐子恒心头很不是滋味。
唐子恒认识涟漪,是在两年多以前,那时涟漪进公司才几个月,也正是涟漪暗恋上范至林的时候。唐子恒因是范至林一个特殊的朋友,因此了解范至林对涟漪由冷淡到热烈的全部过程,他算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人。不过那个时候,他跟涟漪没有多少接触。也就是说,在他们婚前,他是范至林倾诉的对象;在他们婚后,他则是涟漪倾诉的对象。除了他们夫妻闺房中的私密之事(不能宣之于口的细节),他几乎了解一切。他们爱情的波澜壮阔,感情的分裂痛苦,婚姻的破碎飘荡……唐子恒的心,便随着他们感情的起伏而变化着、沉浮着、牵挂着。
唐子恒和涟漪一样睡不着。没有出勤的夜晚,对他来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常常凌晨两三点钟才回家休息,第二天七八点钟就得起床上班,但他照样精神抖擞。可是这十几天来,除了几个有出勤的夜晚,像今夜,他了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黑暗,总有一个飘零的影子叠印在黑暗的幕布上。
刚才,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第一次那么紧密地拥抱了涟漪,当涟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无数次在听涟漪倾诉时,他都有拥抱她的冲动,那个容颜俏丽但心海沧桑的女人,是那样地让他揪心让他痛。几个月来,他对她所有的痛惜都在刚才那拥抱的瞬间得到了释放。
不可否认的是,除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的心就缠绕在涟漪身上,为她的喜而喜,为她的悲而悲,为她的愁而愁,为她的痛而痛。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牵动着他的情绪,只不过他善于隐藏罢了。作为刑警,虽然年轻,但训练有素的他还是很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的。他越是深入到涟漪的婚姻问题里,就越是想帮助她,支持她,陪伴她。
就是这十几天里,每一次看到涟漪,就情不自禁为她的憔悴和凄凉而痛苦、心酸,她那么热烈而执着地追求一场,到头来只是一出悲剧,让他很为她抱不平。他甚至想过,范至林的死虽然会让涟漪很痛,但过一阵子就会好,时间能冲淡所有的痛苦,如果不离不弃地陪伴在她身边,相信她会走出婚姻的沼泽,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眼前的。然而事情并不能预料,也不容人设想,范至林的遗嘱套住了涟漪,也套住了他。
范至林对他超乎寻常的信赖,给他增添了深深的压力,原本出于自己本心要去帮助涟漪的想法,似乎也变得不可思议了。当他从罗律师手里接过范至林给他的那封特殊的遗书时,他是那么震惊,那么意外。他无法理解他的做法,曾经对范至林的那些了解,突然间都不存在了,范至林在他心目中,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
唐子恒不知道涟漪会怎么处理女王之都问题,他也给不出合理的意见。以前,他给涟漪想了很多办法去修复她与范至林的感情,现在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涟漪不管接不接受女王之都,都是一件棘手的事。
突然,唐子恒一骨碌坐起来。耳边,响起了范至林的话:“子恒,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和朋友。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能保障涟漪活着。”他的话让唐子恒迷糊,还没反问他会发生什么事,范至林接着说道:“今天,是涟漪做引产手术的日子。对她来说,今天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套在他身上的枷锁将解除,希望在你的帮助下,她从此会是一个崭新的人。”
范至林给他打电话说这番话时,是在早上,当时他是被电话铃声给惊醒的。他懵懂得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范至林就已经挂了电话。唐子恒知道那天是涟漪做引产手术的日子,涟漪隔夜就跟他通了电话。范至林留下了那样一份遗嘱,一早给他打了那个电话后,当天就死了。那是他对他说的最后的话,和信上的内容虽然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
范至林请求他保护涟漪继承女王之都的权力,同时保障涟漪的生命,这是为什么?明明是范至林自己将涟漪推向了无底深渊里,又为什么要他来保护她的一切?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女王之都。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后,我不得不回女王之都来处理“女王之都”的问题。我事先跟罗律师联系了一下,约好了时间让他到女王之都来。然后我让念兹将龙菁菁和龙欣欣唐子冲夫妇请来。当罗律师来时,所有该到的人都到了。
唐子恒也在,他是作为一个特殊的见证人来的,因此坐在罗律师身边。他显得十分严肃,尽管穿的还是便装。
这一次,我没有逃避。在罗律师询问我之前,我先将手书的声明放在他面前。罗律师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后看着唐子恒。我说你念吧,我绝对清醒。
罗律师大声而严肃地念了我的声明。我声明放弃女王之都的继承权,一分钱遗产都不要。这份声明对周蓉来说,无疑是很大很大的意外。一直以来,她跟我的矛盾,就是固执地认为我嫁进女王之都来,就是为了获得女王之都,在她的心里,女王之都是属于她女儿龙燕燕的。龙燕燕不在了,女王之都是属于念兹、念晰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住进女王之都都是犯罪。
龙欣欣同样意外了。龙欣欣和唐子恒一样,了解我和范至林那段感情的起起伏伏,并且为了让她母亲周蓉接纳我,她做了很多工作。不能否认她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在面对我将继承女王之都这个现实的问题时,她一定对我有了和以前完全相反的看法。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认为是我辜负了范至林,认为我对待感情太不严肃。
龙欣欣现在看我的目光就很复杂了。是啊,我在她眼里,的确是个复杂的小女人。我回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相信她能体会到我的认真。
可能,最意外的是龙菁菁。龙菁菁的性格跟其母周蓉相差无几,最容易暴躁,最容易激动,也最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疯狂地追求姐夫范至林,但因为得不到他而常常发脾气。有几次,她故意当着我的面将范至林纠缠而去,在她离开时留给我的眼神,是得意而猖狂的。她和周蓉一样,认定我是为谋取女王之都而来,因此处处防备着我。
龙菁菁名义上是独自居住在一套大房子里,但实际上她更多的时间是在范至林家吃住的。我进了女王之都后,她才在范至林的严厉要求下有所收敛。这是念晰告诉我的。龙菁菁在特别激动的时候,会命令念兹、念晰叫她为“妈妈”。而她对于两个孩子,的确像妈妈一般地关怀着,照顾着。每当念兹、念晰对我有比较好的表现,她就会立刻破坏我跟两个孩子之间的和谐。在这个家里,她俨然是一个主宰。
龙菁菁根深蒂固地认为我是为女王之都而来,因此我的那份声明才让她那么意外。可是,她立刻曲解了我的意思,冷冰冰地叫我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装清高。她毫不隐讳地表露着她对我的不满——真实的愤恨,认为我放弃继承权是在践踏她的尊严。好话坏话都是她在说,我没有力气反驳也不想反驳,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可能是她的指责太过分了,龙欣欣努力地低声劝着她冷静再冷静。
十五岁的念晰坐到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放弃继承权。念晰是一个帅气的男孩,性格沉稳,冷静,和我似乎也很贴心。一年来,他常常会将心里的不愉快告诉我,视我为知心朋友。他心思细腻而缜密,能在我和范至林有了口角后悄悄地来安慰我。
我没有回答念晰的问题,因为他还小,不会懂得我这样复杂的心态。女王之都是属于他和念兹的,我不会夺取。接着念兹也来问我,我便回答了。
我说:“不是我的东西,自然不会要。”
“但是法律……”念兹还是疑惑。
“法律管不了我的心。”我用这样一句深奥的话来回答了念兹、念晰。我知道他们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我相信过几年会懂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用这句话来回答,仿佛特意要说给某人听,又仿佛只是说给我自己听。
“好,好,你放弃就好。”周蓉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这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问题终于解决了。我一旦放弃继承权,就会产生法律效力,那么她要维护的权益也就维护到了,因此她成功了。
但我们都高兴得太早了。罗律师更加严肃地指出,如果我放弃继承权,女王之都将被拍卖,所得款项全部捐献给慈善机构,在拍卖之前,所有的人都得搬出女王之都。
范至林的遗嘱……
范至林的遗嘱……
范至林的遗嘱,像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一把锋利的宝剑,随时会掉下来将我们的脑袋割得鲜血淋漓。他没有为家人准备好住的地方,只要我放弃继承权,女王之都就从此不再属于范、龙两家的人。他只是留给家人十万块钱,以作搬出女王之都后暂时需要的费用。对岳母周蓉来说,他是不孝的;对两个儿子来说,他是无情的;对辛苦操劳的龙菁菁和龙欣欣来说,他更是不义的。龙家姐妹五年来全心全意经营着女王之都,尤其是龙欣欣,她一直只拿应拿的薪水,协助着龙菁菁,延续着姐姐龙燕燕的事业,分担着姐夫范至林的辛劳,结果范至林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叫她怎么不寒心呢?
“他疯了!”龙欣欣终于忍无可忍,很失风度地站起来,铁青着脸,怒视着我。“涟漪,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他如此眷顾你?你只不过跟他做了一年的夫妻,凭什么给你这么不可思议的关照?”
龙菁菁鄙视地看着我,对大家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个女人,她连他的死亡都不放过。我甚至开始怀疑,是她为了达到这不可告人的目的,收买人谋杀了姐夫。”
“对,他就是被这个狐狸精谋杀的。”周蓉已经怒气冲冲地向我扑来,做了个想打我耳光的动作。
念晰拉着周蓉。
我平静地说:“罗律师,只要能让女王之都回到他们手中,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可以。拜托你!”
唐子冲将龙欣欣拉下去坐好,然后提出一个建议。他的建议是,我先接受女王之都,然后办转让手续,就是将女王之都转让给念兹和念晰。龙欣欣对这个建议没有意见。周蓉想了想,也赞同这个办法。龙菁菁暂时忍住怒火,点了点头。
我想,这的确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因此也赞同。而且,我立刻就要草拟转让书,当场敲定下来。我不想拖下去,我要与女王之都尽快断绝所有关系。
可是,罗律师否定了这个办法。这时我们才知道,范至林的遗嘱中还有附加条件,就是我不得转让、赠送,如果我有这些做法,女王之都还是将彻底跟周蓉他们划清界限。也就是说,女王之都只能属于我,我就是挥霍了女王之都所有的钱,让女王之都衰败了,甚至破产了,只要我愿意,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将女王之都原原本本地交给周蓉他们。
这一次,是我歇斯底里地发出狂叫了:“他是个疯子!疯子!”我张牙舞爪地在大厅里跳着,声音尖得像鬼叫,样子一定也非常恐怖。“我没有背叛他,是他背叛了我,死就死吧,他有什么权力这样来折磨我?女王之都,嘿嘿,女王之都,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多待一分钟都是对我的侮辱。”
我愤然地冲上了楼,疯狂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我要立刻离开女王之都,永远地离开。我甚至要离开这座城市……我再也没有力量在这个地方经受煎熬了。
或许,这样的状况对唐子恒来说是最尴尬的。范至林要他保护我的继承权,结果我不想继承。可是我又丢不掉这个烫手的山芋,他是劝我接受还是劝我放弃女王之都呢?不过这个时刻,我根本想不到他的感受,心里对范至林——那个曾做了我一年丈夫的男人充满了恨意,他就像我前世注定的冤孽,这一世要如此惩罚我,折磨我,摧残我。难道是我要他死的吗?我不愿意离婚,不愿意做掉孩子,想和他破镜重圆,错了吗?他凭什么用如此干脆的死亡给我套上紧箍咒?
人的生死往往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他选择了死,选择的是容易的人生,却把困难的人生留给了我,让我活得这么不自由。范至林,我爱你一场,就算得不到你的爱,你又有什么权力这样报复我?
我不知道唐子恒和罗律师会怎么跟周蓉母女俩解释,我相信楼下大厅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在我提起箱子拉开房门时,却赫然看到罗律师站在外面。
罗律师提出和我谈一谈,并一再表示让我在“月子里”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是迫不得已。我没有心情跟他谈这件事,一个字也不想听。见我态度坚决,罗律师很不客气地指责我没有责任心。他说,我是念兹、念晰的监护人,理应担负起监护人的责任,完成范至林抚养两个孩子的任务,肩负起女王之都的未来。
我的态度很不友好,我说我没有能力担负那么伟大的使命,因为我原本就是个外人。罗律师说希望范至林没有看错我,他对我那么信任,我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我很恼火,很失风度地轰走了罗律师,但同时我也没力气离开女王之都了。
女王之都里是如何恢复平静的,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只知道我心乱如麻地躺在卧室里,用死亡的态度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向西边的天空斜去。保姆给我送来的营养汤,我一口也没吃,空荡荡的胃部很不舒服,但感觉不到饥饿。
这间卧室,曾经是给我幸福的新房,所有的摆设都还算新,但我已经无奈地成了寡妇。我原本可以不必有这个身份的。就在这个房间里,范至林几次跪在我面前哀求我离婚。最后,我只是坚决地让步为分居。如果我早一点答应离婚,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至少不会现在死去。
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世上没有后悔的药。我恨范至林用死亡来惩罚我,笼罩我,主宰我,恨他的虚伪和狡诈。他是让我继承女王之都吗?他明明是要我生不如死。
这个晚上,唐子恒没有来过我的房间,但念兹和念晰来了。这两个孩子,除了最初那一个月对我有过排斥外,以后的日子都跟我相处得很融洽。我的身份是他们的长辈,但我丝毫没有以长辈自居,而是将他们当成平等的朋友。他们没有叫过我“阿姨”,我更愿意听他们叫我“涟漪”。我们一起玩微博、微信、网购书籍,看电影,当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总是被龙菁菁给打乱。
范至林最担心的是我跟两个孩子合不来,但看到我非常宽容地跟他们做朋友,也就不在意他们有没有叫过我阿姨了。事实上,十七岁的念兹和十五岁的念晰都比我高,我也做不来他们的阿姨,只要相处得好,何必在乎称呼呢。
念兹性格倔强,外露,是一个藏不住任何情绪的人,这一点,据说遗传自他的母亲。念晰则内敛、深邃,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这种性格跟他的父亲极其相似。也许是龙菁菁对他们的爱太过浓烈,当我如一阵清风飘进女王之都后,我的温言软语竟很快俘虏了他们排斥我的心。用念晰的话说,我就像一滴滚动的露珠,让他们感到清新而舒爽。
兄弟俩坐在我床边,以不同的姿势看着我。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的哀戚之色。这两个翩翩美少年在我眼里,此刻因失去了父亲而真的像“孩子”了。
“你真的要走吗?”念兹问。
我点点头。
“我们没有将你当成外人,涟漪。”念晰道,“爸爸不在了,难道你觉得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吗?”
念晰是细腻而温柔的,可他毕竟是个才十五岁的孩子,他还不太懂得我在这个家里的身份有多么尴尬。
我说:“我搬家以后,会给你们留地址。如果愿意的话,你们仍然可以到我那里做客。”
念兹要紧地抓着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说:“你可以按照爸爸遗嘱里说的那样继承女王之都,涟漪,我和念晰都没意见。你做我们的监护人,我们也很放心,因为你很多想法跟我们接近。如果你走了,我们和外婆、二姨说不到一块儿去的。”
念兹的话是有根据的。我和龙菁菁之间有年龄的差异,自然有思想上的差异,何况现在社会上的现象千变万化,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可是在龙菁菁心里,念兹、念晰只是孩子,而且是时时需要教训的孩子。她走不进孩子的心里去认识他们那个世界,作为外婆的周蓉更无法了解孩子的内心世界。而我,毕竟只比念兹大了八岁,对事物的看法跟他们很接近。我知道,这是他们跟我很亲近的直接原因。
但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要留在女王之都里接受他们父亲的诅咒,那我就不是骨子里具有反叛性格的女人了。我从小反叛父母,大部分女孩子选择了文科,但我选了理科。我上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机械工程,很多人都说我的专业跟我的外形很不相称。当我爱上范至林后,从家人到朋友,几乎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可我还是一意孤行地朝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了。
我没有答应念兹和念晰留下来,只答应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我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离开女王之都是我唯一的路。
龙欣欣是什么时候来到我房门外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反正清晨起来我拉开门时,就看到她了。这一个晚上,她可能没有合过眼,所以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我是拖着皮箱拉开房门的,我连早饭也不想在女王之都吃了。
“你这个样子能离开女王之都吗?”龙欣欣急忙抓过皮箱,将我拉到床边,按我坐下,“涟漪,女王之都的问题,我们慢慢解决,但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来赌气。”
“赌气?”我有些迷惑。
“十几天了,你没好好吃过,没好好睡过,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了?虽然是引产,但跟坐月子差不了多少,你应该卧床休息,增加营养。”
除了唐子恒,这是女王之都里唯一一个对我真正说出关心话语的人。不知为什么,我的鼻子酸涩起来。不过,我控制着没有让眼里出现泪水。
她坐在我身边,非常严肃地说,我是范至林的合法妻子,应该住在女王之都。我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她不会让我孤零零一个人去别的地方住。他说,范至林是不在了,作为女王之都的一分子,她有义务照顾我。不能否认,她的话我听进心里了,让我很感动。龙欣欣就是龙欣欣,看待事情能一分为二。女王之都里的人都在为自己打算,排斥我,愤恨我,敌视我,有谁想过我的处境?现在龙欣欣想到了,可见她还是我的朋友。
“我一直说你不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现在终于得到证实了。”她诚恳地说,“涟漪,他让你来继承女王之都,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不是你一走就能解决的。我知道,你也不愿意这样。”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我禁不住哽咽了。连日来伪装的坚强在此刻土崩瓦解了。我虚弱地躺了下去,蜷缩着身子,任泪水夺眶而出。我的声音也已经含糊不清了。“我可以替他照顾念兹和念晰,但我就是不要继承女王之都。”
“或许你可以遵照遗嘱继承女王之都,也可以不必办转让手续,一切还是维持原状。我们姐妹对女王之都是义不容辞,你监护两个孩子也是一份责任……”
“不,我不要。我什么都不想要。”
“涟漪,你太虚弱了,我们暂时不管这个问题了好吗?你留下来养好身体,咱们再来商量怎么解决吧。”
我知道,龙欣欣这次来找我谈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提的那个建议也非常可行。可能是我的身体状况太不好了,所以她害怕我会因这件事而使身体雪上加霜。
事实正是如此,在以后的几天里,龙欣欣让保姆好好地照顾我,并且不让龙菁菁进入我的房间。她充当了我的保护神,使我免于被龙菁菁和周蓉责骂指控。她的理性让我感动,可同时也让我被动。
我在女王之都里调养着身体的时候,唐子恒在干什么呢?
唐子恒虽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但因了那身警服,更多的时候显得很严肃,因此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更喜欢实实在在的感觉。他对涟漪的照顾和关怀,都是实在的,一点也不虚伪,不敷衍。
有人说,情人喜欢在雨中相拥相依,既有情趣,又能感动对方。也有人说,一对相爱的男女在雨中身体紧贴的话,彼此间衣服湿透,身体更加突兀地贴着对方。异性间那种湿润的相触,更能激发对方体内的性激素产生,彼此自然就会增进感情。这话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且不说,不过此刻的唐子恒,却真的幻想着在雨里拥抱涟漪。
唐子恒第一次故意将自己浸泡在雨里。此刻,他就站在女王之都南对面街边一棵芙蓉树下,枝繁叶茂的芙蓉树本来是可以为他遮挡一些雨水的,可他故意站在芙蓉树树冠范围的边沿,让树叶上的雨倾倒在身上。
雨中的女王之都,依然光亮闪闪,黄昏的天幕,成就了女王之都的光亮,使它在周围的建筑中那么显眼。川流不息的轿车呼哧哧从女王之都边驶过,溅起的水花飞到空中,与不停落下的雨混合在一起,冲洗着染满灰尘的车子。
四月的雨,还是有些凉的,因此唐子恒感觉到一丝寒意。不,不是他真的冷了,而是那颗心在雨水里打着滚。这几天,他都没到女王之都来看涟漪,女王之都过分复杂的继承权问题,将他逼进了一个死胡同。
涟漪现在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那个还在“月子里”的女人,身体是那么虚弱,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灯草,飘摇无根。她坐在那里,却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残瓣,随时都可能被人踩成花泥,陷落进悲哀的泥土里。他认可她的说法:范至林在惩罚她,折磨她,摧残她。
如果涟漪坚决地要继承女王之都,不管有多少阻碍,他都会很坚决地帮助她获得女王之都,这是范至林对他的托付,不是吗?涟漪坚决地不肯继承女王之都,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合情合理呢?
雨水,是透明的,晶亮的,纯净的。女王之都,是繁华的,美丽的,雄伟的。涟漪,是悲伤的,愤怒的,无奈的。而唐子恒是迷茫的。
唐子恒迷茫范至林不可思议的信任和托付,迷茫看到涟漪时自己的心痛和怜惜,迷茫他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尽快圆满地解决女王之都的继承权问题。因此,他选择了在雨中伫立。他是要让冰凉的雨水来冲刷自己昏乱的思绪,洗净自己对涟漪所有的牵挂和关怀,冲淡那份牵绕得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思念。
“我思念她吗?”当“思念”这个词跳进唐子恒脑海里时,他才猛然惊醒过来,这几天没有去见涟漪,在给女王之都的人各种冷静时间的同时,其实是在梳理他自己纷乱如麻的心绪。的确,他思念涟漪,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仿佛为她而活。
“或许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双方都满意。”唐子恒自言自语。眼前,浮现起涟漪苍白的脸,柔弱的骨架,焦黄得惨然飘飞的披肩头发。接着,一个动人的画面跳进他的脑海:他在雨里紧紧地拥抱着涟漪。他为那个画面轻柔地配音:“涟漪,让我爱你吧,跟我离开女王之都。”
爱情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当唐子恒的思绪和心海被四月的雨水冲刷过后,终于找到了他这些日子对涟漪牵挂的根源,原来在内心深处的那片土壤里,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埋下了爱情的种子。春雨没有及时将那粒种子催生发芽,这场四月凉爽的雨,尽管晚了点,但还是催发了那粒种子,使它生根发芽了。
唐子恒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女王之都。被雨冲刷后燃起的爱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需要立刻见到涟漪,用他火热的爱将她拯救出女王之都的漩涡。
唐子恒湿漉漉地冲进了涟漪的卧室。涟漪正站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窗外迷蒙了一片,她的心也就迷蒙了一片。
“涟漪!”他冲动地扑过去,将她从背后带进了湿漉漉的怀抱。
迷蒙了心的涟漪却是清醒的。她挣脱开他有力的胳膊,转过身道:“子恒,你干什么?”
“我的心已经受了冰与火的考验。”他很诗意地表白着,“今天这场雨水,不但没有冲淡我对你的牵挂,反而冲击出一条思念的河流。此刻,它已经汇集成爱的汪洋。”
涟漪震惊极了。她的眼睛张大到极限,满眼里都写着疑惑和陌生。唐子恒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听众和真诚但不张扬的朋友。她不但从来没听他说过文绉绉的话,何况他此刻说的,还是绵绵的情话。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你是唐子恒吗?”她迷惑地问。
“涟漪,如果你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是不是可以解除继承女王之都的魔咒了?”
“爱上另一个男人?”她懵懂。
“他的遗嘱里提也没提到这一点,我想,这是你摆脱他唯一的办法。”
涟漪的反应迟钝了,她一点也听不懂唐子恒的话,而且眼里的他越来越陌生。
唐子恒再一次将她搂进了怀里。
啪!他得到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愣住了。
她也呆住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除了窗外的雨打击窗棂的“劈啪”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世界完全静止,生物完全死亡了一般,整个天地都混沌起来。唯有窗外的雨声像他们的心跳,可怜巴巴地昭示着这个混沌的世界:他们是两个有生命的活体。
涟漪焦黄的披肩发突然覆盖了整张脸,睡裙上的碎花如漫天花雨撒落一地,柔弱的骨架散乱地、软绵绵地飘坠在木质地板上。
涟漪昏厥的现实,就如窗外冰冷的雨水,将唐子恒心中的爱火瞬间浇灭。他轻轻地抱起她,缓缓地将她抱到床上,然后匍匐在她身边,懊悔着:
“涟漪,对不起,你同时失去丈夫和孩子还不到二十天,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刺激你。我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就算他对你无情无义,甚至残忍冷酷,你依然热烈地爱着他。涟漪,原谅我。”
龙欣欣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她惊疑地望着卧室里那副情景:唐子恒轻轻地为涟漪拂开脸上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脸颊……龙欣欣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证实。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唐子恒有如此轻柔的动作和眼神,他是那样专注,那样浑然忘我。一直以来,涟漪和唐子恒的异常亲近都是她难以理解的。
龙欣欣进去了。她走到唐子恒身边,他都丝毫没有发觉。龙欣欣一脸冷肃地盯着唐子恒的后脑勺,冷冰冰道:“你们两个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唐子恒惊愕地抬起头,转过身。
“子恒,现在我终于明白姐夫为什么和涟漪的感情出现了裂痕,原来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你。”
“啊?”他惊异地站起来。
“我就说嘛,姐夫由不肯接受她的爱到疯狂地爱她,但只有几个月就熄灭了所有的爱火,原来是你在他背后插了一刀。作为他的朋友和兄弟,你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他的尊严,他因为不能表露出来,所以选择了死亡。”
唐子恒终于听懂了龙欣欣的话。他做梦也没想到龙欣欣会将范至林的死因归结到他身上。毕竟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这一瞬间,他的头脑清醒了。
“嫂子,我不否认爱上了涟漪,这许多日子以来我的迷茫现在都清楚了,所以我也不想隐瞒。我现在爱上涟漪是光明磊落的,尽管她此刻的身份依然特殊。可是,你要把范大哥的死因归结到我身上,这对我不公平。”
“你还要公平?你逼死了你的范大哥还不满二十天,可是你已经无所顾忌地进入涟漪的卧室了,你还想怎么公平?子恒,你们就这么想得到女王之都吗?”
龙欣欣说完最后一句话,愤然地离开了。
唐子恒知道自己一不留神捅了马蜂窝了,龙欣欣已经不是单纯地曲解他对涟漪的感情,她的“肯定”,将使女王之都的继承权问题更加复杂,更加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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