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声名在外的清官。
连州发了灾荒,他捐不出银两,便挪用了我的所有嫁妆。
等我发现时,家中早就一贫如洗。
他自以为圣上被佞臣所惑,便上书请求归隐。
于是我到处做工,带着五个孩子,勉强凑合温饱。
可后来,夫君突然要买笔墨和圣贤书。
于是,在那个冬夜,我和我的孩子全部饿死。
圣上得知了夫君的事迹,大为感动。
他一首亡妻诗,被天下人人称颂痴情。
我看着他在朝中平步青云,娇妻美人在怀,子孙满堂。
重生一世,我不要他做清官,更不要烈女牌坊。
我要好好活下去。
1
莲儿的哭声刺破混沌,我猛然惊醒。
怀中婴孩干瘪的小脸与记忆重叠,腕间金珠硌得生疼。
那是我出嫁时小娘偷塞的体己,也是家中能维持最后一段时日的物件,前世竟被裴淮拿去买了圣贤书。
我赶紧哄睡莲儿。
因我常年奔波在外,室内无人打扫,处处散发着霉味和难以言说的臭味。
死前绝望的窒息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青瓷碗底的最后一口粟米粥凝结成霜,裴淮正在前院吟诵着悯农。
五个孩子蜷在漏风的厢房里,像一窝饿得睁不开眼的雏鸟。
再回过神来时,裴淮坐到了我的对面。
犹豫半晌,他像是要下定什么决心,终是对我道:「窈娘,你给我些银钱。」
「我要买书。」
2
冲动几乎让我失去理智。
我重生到了裴淮问我要钱买书的那一日。
前世,当裴淮将书买回来时,几个孩子直饿得眼冒金星,扯下几张书页就要往嘴里送去。
裴淮见自己视若珍宝的书籍被孩子们破坏,赏他们一人一个耳光。
孩子们早没了力气,一个个纷纷倒下。
我看着这一幕,无能为力。
「娘亲,我好饿,好饿啊......」
我死前,耳边还是孩子们的声音。
3
我放下莲儿,走到裴淮面前,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他总说:「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只知道铜臭,哪里懂得书香?」
可我的铜臭,裴淮纷纷拿走。
「买书?」我抚过女儿的脸,讽刺道,「等春蚕上了簇,我给夫君裁件新袍可好?」
寒风中,瑟缩的桑树正在抽芽,裴淮耳尖泛起薄红。
他最恨人提衣衫褴褛之事,当年初入朝堂因着半旧官服遭尽嗤笑。
但裴淮不敢恼,他知道自己在求我。
「我听说十余里外的张家,有藏书破千,夫君去问他们借书吧。」
裴淮不肯去。
他放不下面子。
那时,裴淮只是父亲的一个门生。
我是世家小姐,只不过是庶出的。
父亲看门生裴淮可靠,想要让他成为我党的助力,便将我嫁给了他。
我出嫁时的嫁妆便是父亲对裴淮的资助,让他拿这些钱去结交他人,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
可转头,裴淮为了博得清官爱民的名声,竟将我所有的嫁妆捐给了连城。
父亲看傻了眼。
他在宦海沉浮多年,看着裴淮的不懂变通,渐渐地也不再以义父义子相称。
裴淮之后行事更加无常,甚至提出归隐的想法。
父亲笑笑,没有说话。
可我明白,自己俨然成为了一枚弃子。
我本想着过苦日子算不上什么,毕竟从前在府中,我过的日子就不怎么好。
什么洗手做羹汤,我样样都会。
可我打死也想不到,裴淮竟会踩着我和孩子的尸骨,平步青云。
4
我笑了笑,明白该做什么了。
裴淮既然如此爱那虚名,那我先在邻里间让他抬不起头。
我迈出了门框。
裴淮以为我这就要去张家,启程借书。
可他想错了。
我拉开嗓门,对着街上的门户喊道:
「家里五个孩子,饭都要吃不饱了,夫君还要买书!」
「我不活了!不活了!」
裴淮惊得浑身一震。
「窈娘,你要做什么?」
见此,裴淮顿时慌作一团,手脚并用地把我拉进屋里。
「你疯了!家丑不可外扬,你刚才那样哪有一点世家小姐的样子,简直是个泼妇!」
「这十里八乡的邻居听到,我以后还如何自处?」
可邻里们早就被我刚那一嗓子吸引了过来,纷纷打开门户。
众人本就对我举家搬迁的原因十分感兴趣。
他们听说裴淮曾经还有个官做,因为赈灾捐了所有钱财才落魄至此。
裴淮说妻从夫纲,应该助力他的事业。
在得知他偷偷挪用我的嫁妆以后,我本尚存理智,十分恼怒。
可他说,既然成了婚,这嫁妆就属于我们二人共同的。
这样可以既为他博一个美名,到时候我这个夫人也面上有光。
我竟真以为裴淮是为我好。
5
此刻,璇儿也跑出来,抓着我的衣裙。
「娘亲,能不能先不要给父亲买书了,璇儿要吃烧饼。」
璇儿已经快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发育期。
可因为营养不够,他的双颊凹陷下去,面黄肌瘦。
若是在上一世,此刻我定会好好教育璇儿一番。
可现在,我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痛恨自己蠢不可及。
众邻居对我家中的事情知之甚少,璇儿这样一闹无疑是证实了我话的真实性。
「我们这十里八乡哪个是买得起书的?不都是问别人抄录,荒唐荒唐。」
「瞧这裴家妇也真是可怜,老公啥事不干,自己还要挣钱养孩子。」
我倚着门框,哭得不能自已。
乡邻们的话尽数落进裴淮的耳朵里。
我故作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夫君,这乡邻们的话虽说得难听,可哪个不是在为你出主意?」
裴淮在众邻的注视下,还是厚着面皮去借书了。
可这对他来说简直比扒了皮还难受。
隔壁的王妈将我扶起:「窈娘,莫要哭了。」
「男人不好,这日子不还是要过下去吗?」
我鼻尖一酸,点点头。
是啊,这一世我定要好好活下去。
6
趁着裴淮走开的间隙,我将腕上的金珠系得更紧些,藏在衣袖里。
今日我暂且用邻居们的威势压住了裴淮。
可我不敢保证哪日他又起了买书的心思,花光了我的所有银两。
好在裴淮凭着原先的清官名声借到了书,总算没在乡邻面前丢了面子。
我们又过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
上一次的遭遇让众邻里们十分同情我。
王妈翌日一早就找上了我。
「你与其到处做工,不如和我一样养蚕,我看每月的收成不错。」
许是想着我从前是官家夫人,定然不愿轻易接受自己的帮助。
王妈说道:「我家桑叶常常不够,不如你为我种一些怎样。」
王妈是自掏腰包的,想了想我还是拒绝了。
「你家中近况好不到哪去,你不要付我银钱。」
我整日奔波在外,我明白这个世道留给女子的路不多。
女子不能科举,不能做官。
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小本买卖。
我自小生在候府,知道蚕丝的利润。
丝绸在京城便畅销,可若是将它们运到海外,利润更加可观。
王妈是最底层的养蚕人,层层剥削下来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7
养蚕需要桑叶,可只有我种出的桑叶又绿又嫩。
王妈拿到桑叶时,口中啧啧称奇。
「窈娘,你这品相,到城里去卖,恐怕能赚上个几十两!」
她赶忙把我拉到街上,不一会儿我种出的蚕叶便一扫而空。
来买的是几位养蚕的庄上人,庄上的蚕是他们的重要收入。
几人还要与我签下契约,让我以后将桑叶卖给他们。
王妈说当真是老天爷看我可怜,赏我这样一个好手艺,桑叶一种就成。
我笑笑,这哪里是老天爷赏饭吃。其中的酸楚,恐怕只有我自己知晓。
8
我娘是候府买来的贱妾。
与我父亲一夜春宵过后,我娘的肚子便争气地怀上了孩子。
可十月怀胎后,我娘只生下了我这个女儿。
大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失望。
可我娘知道,若是自己真的生下了儿子,留给自己的是毒药一碗。
生下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娘生下我后患病连连,侯爷再不愿意看我娘一眼。
于是我娘为候府做工,因为干不动重活,只好种桑种麻,给候府的养蚕供桑叶。
我娘聪明,种了几年便发觉其中的诀窍。
候府养的蚕越来越好,创下可观的收入。
我耳濡目染,渐渐会了种桑的技术。
可我娘并没得到什么好处,在我出嫁前的几天更是患了重病,起不来床。
我娘却说:「姨娘看着你出嫁了,还是正房夫人,心便安了。」
临走前,她将她一生的积蓄给我。
正是那枚金珠。
9
裴淮说他很享受这里的氛围,享受这里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
得空了便翻阅借来的书籍,画画花鸟山水,再配上自己提笔的小诗。
现在,他觉得自己真正与前人们达到了灵魂的交流。
裴淮不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物质条件。
他只认为这里没有朝堂上的追名逐利和风谲云诡,生活安逸。
面对朝堂风气,他想的只有逃避,而不是尽自己的能力改变。
可我不信命。
我寻了个正经由头出了门,带着匣子来到城里的金银铺子。
凭着这段时日赚来的银两,减去日常里的开销,我用银锭换来一颗米粒大小的金珠。
当红绳穿过金珠,系在我手腕上时,我的心中踏实了不少。
我还特意拿出一锭银子,买了好些烧饼、小菜和猪肉,给孩子们长长力气。
至于剩下的几两碎银,我从路边小贩手里随意买了几只笔和墨。
裴淮见我回来,满脸欣喜。
「窈娘,我的笔墨......」
接过后,他的失落之色溢于言表。
裴淮做过官老爷,这些粗制滥造的文墨他自是看不上的。
我没搭理他,默默不语地切着猪肉。
裴淮整日游手好闲地在屋内徘徊踱步,吟上几句酸诗,便觉得自己已经吃了天大的苦头。
喷香的饭菜出炉,我转头招呼几个孩子们。
看到翠绿的小菜,流油的五花肉,几个孩子早已垂涎欲滴。
刚才做菜时的香味,便让几人在灶台下走不动道。
可几个孩子很乖,谁都没有去抢饭食吃的,等着我均匀地分食。
我撑着脸,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
10
三月下来,我无比辛劳。
我和裴淮过的这两年,让我明白银子是最重要的东西。
银子可以换物件,买人心,几乎可以做任何事。
我的桑叶生意一点点做起来,可我的野心可不止这一点点。
桑叶种得再好,终究是被庄上人剥削的命。
我提出和王妈合作,又叫上乡里几个技艺好的织工。
我想让她们一起生产丝绸,每人负责其中的一步,不再被旁人赚取利润。
合作生产,总比一个人绣花赚钱。
几人皆是犹豫。
我的话不无道理。
我们租了间小房,丝坊就这样开工了。
我们养出的蚕桑本就好,样式花色皆是乡里最擅长的娘子设计。
凛冬严严,丝坊内机杼声不停。
月光如水,素纱满院。
莫约做出几十件丝绸,我便拿到街上卖。
可我发现这样的丝绸旁人看都不会看一眼。
即便要买,也极力压价,仿佛我们做出的丝绸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十天下来,我只赚回本钱的一半。
是我们的样式不好看吗?
不是。
不过是我们在街边买丝绸,买家觉得上不了档次罢了。
我将情况告知几人。
「窈娘,马上就要开春了。」
「我们放弃了在家中绣帕子,来你这里做活,真是打了白工。」
「我们不问你多要钱,已是对你仁慈。」
她们愤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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