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镇国公裴云谏五年,我克己守礼,知分寸,懂退让。
只可惜他双腿残疾,至今无法正常行走。
纵然如此,可裴云谏仍强撑着身子去侯府给青梅宋昭华祝寿。
大家都夸他们才是天赐良配。
而我这个替嫁丫鬟,却因过于担心裴云谏,在郡主府门口摔得头破血流。
镇国公裴云谏举世无双,铮然凛冽。
战场上他金戈铁马,只身一人便打得金兵落荒而逃。
朝堂上他纵横捭阖,气势足以盖过圣上。
私底下他更是爱民如己,每逢佳节除了思亲,更要布施百姓。
可就是这样一个铁骨男儿,一年前被奸人陷害,双腿落了残疾。
此消息传出,众人皆叹英雄福薄。
就连原本御赐的婚事,也被侯府再三推后。
我是怀宁侯府最不受宠的姨娘所出。
父亲嫌,母亲厌。
为了能在偌大的侯府生存下去,我早早请求父亲给自己一份差事做。
最起码不用再受人冷眼非议。
于是,我便成了侯府嫡女昭华郡主的贴身丫鬟。
宋昭华肤若凝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配裴云谏乃天作之合。
也刚巧他们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两相情愿的姻缘一拍即合。
天意难料。
侯府起了退婚的心思。
但这门婚事算是皇家联姻,哪能因为裴云谏残疾了就弃之不顾。
若传出去,侯府的脸面何存,侯爷苦心在皇帝心中的信任何在。
思来想去,侯爷最终还是把我推了出去。
「挽姝,这些年在侯府,委屈你了。」
那晚,侯爷突然把我唤进书房,语重心长地拉着我的手。
我诚惶诚恐,想挣脱却不敢。
「咱们侯府的女儿除了昭华,就是你还未成亲,我心里始终对你留着愧疚,所以寻了门好亲事,就当我这个做父亲的为你尽心吧。」
书房的窗棂被凉风吹得作响。
我沉默着,已然明白父亲的意思。
儿女之亲,父母之命。
我若不替宋昭华嫁出去,凭自己的身份,估计也只能嫁个三教九流之辈。
裴云谏于我而言,是个最好的选择。
况且他双腿残废,也行不了夫妻之事。
我权当换个地方侍奉人了。
前脚刚点头应下,隔天府里就开始张灯结彩,为我和裴云谏的婚事筹谋。
这也是第一次,姨娘亲自进了我的房。
一会给我梳髻,一会又打理嫁妆。
她喜滋滋地在我眉间点上花钿。
「咱们挽姝也是个要嫁人的姑娘了,侯爷差我来告诉你,现在你是侯府的四小姐,你娘我呢也被抬了平妻,待你嫁给裴将军,以后的日子啊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虽听着,但心不在焉。
这几日在府里常有下人讨论,说自从裴云谏毁了腿后性情阴晴不定,时常随意乱发脾气,气到头上时连早朝也不去了。
可即便这样,圣上也没苛责他半分。
反倒事事从他意。
就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主,别说荣华富贵,能保全小命已算我福大命大。
出府那日,好巧不巧下起了细雨。
绵绵的雨落在软轿上,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我穿着极为不合脚的绣花鞋,头上零散的珠钗碰撞又摇晃,刚起轿,腰间别的大红束带就险些滑落,害得我用头上的钗子牢牢系紧才作罢。
本来这一身衣裳就不属于我,全都是按照宋昭华的身样定做的。
就像我平淡无华的人生一样。
全都不属于我。
2
将军府很大。
我落了轿,一路磕磕碰碰走到厅堂。
裴云谏果真如传闻中那样气宇轩昂,即便残了腿,周身仍透着雍容华贵之态。
整个结亲的过程都很顺利。
除了拜堂时,裴云谏无论他人如何劝,都固执地非要自己强行跪下。
「昭华不嫌我残废之躯,我一定要给她一个顶好的仪式。」
我哑然失笑。
若他掀开盖头时发现他的昭华变了人,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送入洞房后,裴云谏没有出去随宾客喝酒作乐,而是静静地呆在屋内与我交杯畅谈。
说的无非就是他和宋昭华幼年那些琐事。
我没说话,一直耐心地听着。
「昭华,你我二人,也算是功德圆满,往后除了侯府,将军府也是你的家......」
话毕,裴云谏用玉如意挑开了盖头。
我散着黑发,双目含情般盯着裴云谏,须臾后才轻启朱唇。
「夫君,妾身......」
裴云谏对上我的眸子,瞳孔猛地睁大,强烈的愤恨席卷全身。
他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踉跄的身子险些撞倒桌案。
「你不是昭华...你不是...」
我准备起身去扶他,裴云谏一把抽过扶杖,一瘸一拐地夺门而出。
新婚夜,新娘独守空房。
隔天起身,外面的下人们都在纷纷议论。
说我兴许不懂闺中秘事,惹了将军不悦。说我娇艳欲滴,顾盼撩人,可惜将军不吃这套。
议论来议论去,就是无一人说裴云谏不行。
我倒无所谓,起床后自如地就去整理嫁妆和聘礼。
虽为丫鬟,可宋昭华身边常有贴身嬷嬷教授管家之道,我闲来无事时便会在一旁听着。
宋昭华不愿学,她从小众星捧月,别说长辈,下人们更是对她言听计从,何况未来夫君家。
她没听进去的教诲,我如数家珍。
裴云谏不常见我,也不常出入将军府。
他去军营,去狩猎,去面见圣上。
怎么都行,就是不愿回来。
他不在的日子里,府里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
某次裴云谏的腿疾再犯,大半夜的将军府乱作一锅粥。
那会儿宫门紧闭,民间医馆尚未开张。
唯一的大夫又休了沐,十天半个月才回来。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安福寺的老方丈。
老方丈年轻时曾是宫中最富盛名的医官,中年时参悟佛法,拜入安福寺当了和尚。
可找他治病,不难,可也不易。
老方丈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字,诚。
我换上素衣,快马赶到安福寺下。
一步一磕头,一步一抬首。
千阶石梯,我足足跪到快天亮。
这才打动老方丈,愿意下山去看裴云谏。
还未到一个时辰,裴云谏的腿便散了疼,老方丈见我们「伉俪情深」,每七天为一个期限,带裴云谏上山寻他医治腿疾。
得到这句话,裴云谏看我的眼神从疏离竟多了些耐人寻味。
他不再同从前那样对我淡漠,连回家的日子也逐渐变多。
我按照老方丈说的,每隔七天就带他上山。
下人们在底下望着,说瘦小的我力气居然那么大,硬生生驮着裴云谏磕磕绊绊地登上顶峰。
每当这种时候,才会换来他略带怜悯的一句。
「你还算有点真心,为了讨好我能做到这种地步也是不易。」
我气还未喘匀,就被他这么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裴云谏仍旧清隽挺拔,跟在老方丈身后一脸淡然。
就仿佛他方才什么话也没有说。
3
我陪着裴云谏,安然无恙地过了四年。
他的双腿也愈发好起来,从最初的艰难行走,到能弃了扶杖走上两步,再到从卧房走到府门。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行。
直到收到宋昭华即将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消息。
裴云谏在大雨滂沱的雨天彻夜未眠。
我默默点着油灯,拿上油纸伞,陪他站了一整晚。
其实我也不知我为何要这样做。
许是三年来的夫妻相处,也许是某个辗转的深夜他主动和我同眠,让我动了情。
可我一直明白,他心里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隔天,我受了寒,进屋喝了药打算歇息。
谁知下人禀告,裴云谏不顾双腿尚未痊愈,私自前往侯府为宋昭华祝寿。
也对,这毕竟是她出嫁前最后一个生辰了。
我刚准备褪衣入睡,结果却换了身衣裳,匆忙离开。
裴云谏淋了一晚的雨,先不说患病,他的腿怎么可能支撑他走到侯府。
赶到时,因过于着急,我忘了府门口砌了个木头的门槛。
这一摔不要紧,倒是被不认识的婢女看到了。
「你是何处来的野乞子?我们郡主的生辰也要来要饭吗?」
我随手拭去额头上磕破的血渍,急忙问道。
「裴将军在哪?」
婢女上下打量我一番,微露讥嘲。
「没听说过要饭还能指名道姓呢。」
「你速速走吧,别耽误我们郡主和将军叙旧情。」
我努力探出脖子,往府里四处看去。
婢女有些不满,两颗金鱼眼都快要瞪得掉出来了。
见我还不走,她伸手用力一推。
我没站稳,忽地往后仰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因为,一双大手牢牢托住了我的腰。
「行了,孤认得她,她从前是跟在你们郡主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回眸。
男人鼻高唇薄,鬓发乌黑如漆,引得众女眷频频回顾,羞臊不已。
婢女惊得扑在地上,连连磕头道歉。
「太......太子殿下恕罪,奴婢是府里新来的丫鬟,不知眼前这位竟是四小姐。」
裴宴京颔首,拉着我进了府。
「殿下...民女...」
我低下头,心中忐忑不安。
他说得没错,曾经还在宋昭华身边侍奉时,我每天都陪着她出入学堂听讲。
只是没想到,太子会记得我。
随他步入庭院,裴云谏和宋昭华的身影逐渐清晰。
二人相依在宴席上,含情脉脉地靠在一起品酒吟诗。
周围的家眷时不时还夸赞他们才是天赐良配。
而我只是顶了宋昭华的名头,空占了个将军夫人的名号。
更有人直言让裴云谏休了我,再娶宋昭华为妻。
反正他的腿也好了许多。
裴云谏听到这些话,非但没有替我出头,反而更加贴紧了宋昭华,满眼都是不舍和怜爱。
这些言论一字一句,似刀刃般刮得我心口生疼。
裴宴京挑眉,定定地看着我。
「不进去寻你夫君吗?」
我站立良久,忍下心中万般苦涩,沙哑开口。
「不去了。」
裴宴京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递给我。
「外伤容易留疤,你拿这个回去敷上几日,不用谢孤了。」
他转身拂袖,进了厅堂。
我拿着药,默默出了侯府。
4
我要与裴云谏和离。
这个念头一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当初嫁他,本就是代替宋昭华。
那些人说的也没错。
我一介庶出丫鬟能享到这三年的恩荣,算是祖坟烧了高香。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始终还要还给别人。
裴云谏回来时,手里提了个竹篮。
他见我没有起身去迎接,先是顿了下,才缓缓把竹篮放在桌上。
「听嬷嬷她们说,你一日没吃饭,我从府外给你捎了些糕点面食。」
屋内烛火煌煌。
我在一旁仔细缝补着裴云谏开了口的官服。
「挽姝,你听我说......」
他慢慢坐到我身边,伸手想触碰,却又收回了手。
我将补好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划几番。
「还好夫君的官服开口不大,不然就得拿到街市上找缝子重新裁了。」
还好我没有对他抱有期待,不然这辈子都得困在将军府了。
裴云谏眸色深深。
「这种细活,夫人不必亲自做的。」
更深露重,丝丝凉意从门缝溜进来,一路钻进骨髓。
我紧了紧外衣,转身把针线收好。
再回头,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子。
我没有追出去找裴云谏,而是随手掀开竹篮。
红绿相间的糕点上布满霉点,馒头又干又瘪。
比乞丐吃的还不如。
我自嘲极了,命人把这些吃食都倒进了泔水桶里。
5
和离一事我并不打算直接与裴云谏说。
他是将帅,生来孤傲自持。
何况我也不想把此事闹大。
他今日约了人去听戏,早早就收拾好出了门,只让自己的亲卫跟在身边。
发生了昨日那事后,我反倒没那么在意他了。
「夫人,夫人,出事了夫人。」
我正收拾着自己准备离府的东西,侍女却突然推门而入。
「听说早朝时太子退了和昭华郡主的亲,还顺便参了咱们将军一本。」
「说......说他有意勾搭闺阁女子!」
我敛眸,放下手中的衣衫。
窗外的月季开得正盛。
一簇一簇的,似要比出个国色天香。
看来,这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
「参就参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太子殿下说...除非让将军休了您...不然他就去刑部告发将军和昭华郡主的事...」
我的目光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裴宴京这个人,我不太了解。
只知道他是当今圣上最看重的皇子。
宋昭华曾私下跟我聊到过。
「太子这个人深不可测,但凡要跟他说上两句话,都得时刻保持清醒,不然没一会儿就被他绕得晕晕乎乎。」
我和他拢共只见过一次,虽看不出这个人的性子如何,但他洞察人心的能力的确很厉害。
先是见我在后府门口受难,再是拉着我到厅堂外久久不进去。
显然这些动作都是在试探我对裴云谏的感情。
正如他所料,我和裴云谏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爱无边一说。
相反,我对他唯有一丝的真情也即将幻灭。
「给我备轿进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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