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娘,白晃晃,照得小鬼翻院墙......”
村里的孩子都会唱这首童谣,可没人敢在夜里唱。
老人们说,这首调子是从前一个疯癫的寡妇编的。
我死后,村里的小孩却莫名其妙地学会了。
更怪的是,只要在子夜时分唱到第三遍,童谣的调子就会突然变调——
原本清脆的童声里,会混进一道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嗓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有人不信邪,偏要在月圆之夜试。
结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蜷缩在墙角,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
“她来了......她跟着唱了......”
再后来,那孩子就疯了,整天画着歪歪扭扭的月亮,画到第十张时,人不见了。
如今,村里再没人敢教孩子唱这首童谣。
可每到深夜,风里偶尔还是会飘来那熟悉的调子,一遍、两遍......然后,戛然而止。
——你敢听到第三遍吗?
1.
我回到老家的那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十四。
村口的歪脖子槐树比记忆里更加阴森,干枯的枝桠像瘦骨嶙峋的手指抓向天空。
行李箱的轮子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卡住。
我用力一拽,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童谣声:
“月娘娘,白晃晃......”
我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这调子太熟悉了——
小时候阿嬷总在哄睡时哼,但每次唱到第三句就会突然停下。
“......照得小鬼翻院墙!”
五六个孩子嬉笑着从我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最后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回头。
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姐姐,你会唱后面的吗?”
“滚开!都滚开!”
三叔公的怒吼吓得孩子们一哄而散。
他拄着拐杖从祠堂阴影里走出来,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香灰味。
我正要打招呼,他枯树枝般的手就死死钳住我的手腕:
“秀丫头,你回来干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吃痛地挣扎,却看见他浑浊的眼白里布满血丝:
“学校派我来做民俗采风......”
“作孽啊......”
三叔公突然松开手,望向西边血红的落日。
“去找你阿嬷,天黑前把门窗钉死。”
他顿了顿,喉结像爬虫般蠕动,“记住,听到什么都别应声。”
暮色四合时,我终于站在了老宅门前。
褪色的春联在风中簌簌作响。
门槛上摆着三碗白饭,每碗都直挺挺插着红筷子。
我的手指刚碰到门环,阿嬷嘶哑的声音就穿透门板:“把筷子横过来。”
堂屋里,煤油灯的火苗凝固成诡异的蓝色。
阿嬷跪在神龛前烧纸钱,金箔灰打着旋儿落在我鞋面上。
供桌上没有祖宗牌位,只有一个穿着红袄的无脸布娃娃。
胸前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阿嬷,这是......”
“吃饭。”
她枯瘦的手压得我肩膀生疼,“吃完告诉你童谣的事。”
米饭入口的瞬间,我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挂钟的秒针突然停住,窗外传来“吱呀”一声——
像是有人踮着脚踩上了晾衣竹竿。
阿嬷的筷子“咔嚓”折断。
“一更天了。”
她黑洞洞的嘴咧到耳根,“它们来数孩子了。”
煤油灯倏地熄灭。
有湿冷的手指爬上我的后颈,童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翻过墙......”
“找不着......”
“娘的眼......”
在彻底昏过去前,我看见供桌上的布娃娃缓缓举起手。
用我小时候的声音轻轻唱完了最后一句:
“......泡月光。”
2.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老宅的雕花木床上。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昨晚的一切仿佛只是个噩梦——
如果不是我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香灰,如果不是枕边那缕不属于我的长发。
“醒了?”
阿嬷端着粥走进来,碗里漂着几片诡异的红色花瓣,“趁热喝。”
我接过碗的瞬间,阿嬷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紫黑色的指痕。
那分明是小孩的手印。
“昨晚......”
“食不言。”
阿嬷用长指甲叩了叩碗沿。
粥里突然浮起一团黑发,我手一抖,瓷碗摔得粉碎。
粘稠的米汤在地上蜿蜒成奇怪的形状,像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三”字。
院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我冲出去时,看见三叔公带着几个壮汉围在井台边。
井绳上缠着那条熟悉的羊角辫——
是昨天问我会不会唱童谣的小女孩的发带。
“第几个了?”
有人在窃窃私语。
“第三个。”
三叔公的声音像钝刀磨过石头,“月娘娘要收三个童子......”
我转身想跑,却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阿嬷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她干裂的嘴唇贴着我耳朵:“秀儿,你昨晚应声了。”
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刺骨。我这才发现,阿嬷的脚下没有影子。
远处又飘来那首童谣,这次是完整的版本:
“月娘娘,白晃晃
照得小鬼翻院墙
翻过墙,找不着
娘的眼,泡月光
三更天,数一数
谁家娃娃在哭丧......”
我的喉咙突然发不出声音。
阿嬷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触感像浸了水的宣纸:“好孩子,该你接唱了。”
3.
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蠕动着,喉咙里挤出嘶哑的调子:“......四更天,点灯笼——”
“闭嘴!”
三叔公的暴喝声炸响,他冲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
我闻到他掌心浓烈的朱砂味,混着一股腐朽的腥气。
阿嬷的身影突然扭曲起来,像被搅浑的水中倒影。
她的红袄下摆渗出暗色液体,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洼。
我惊恐地发现,那根本不是血,而是浑浊的......井水。
“快走!”三叔公拽着我往后院退,他的拐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去祠堂!”
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
我回头看见阿嬷的脖子正以诡异的角度扭转。
布娃娃从她袖口滑落,用我的声音继续唱着:“......照见新娘掀盖头——”
我们撞开祠堂大门的瞬间,阴风卷着纸钱呼啸而来。
供桌上的长明灯剧烈摇晃,照亮墙上那些泛黄的族谱——
所有未满十岁夭折的孩子名字都被朱砂重重划去,唯独最新添的三个墨字还在渗着血:
林小满
林招娣
林......
最后一个名字被水渍晕开,但我知道那是谁。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五岁的我发着高烧,阿嬷在床头哼着童谣:
“......谁家娃娃在哭丧......”
“你本来该是第三个。
”三叔公突然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神龛。
烛光下,褪色的红袄布娃娃缓缓抬头,没有五官的脸上浮现出我的轮廓。
院外传来唢呐声。
透过门缝,我看见一队纸人抬着花轿经过。
轿帘被阴风吹起,露出里面坐着的新娘——
她穿着我的嫁衣,盖头下传来阿嬷的童谣:
“......五更天,拜堂时——”
三叔公的手突然松开。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布娃娃的丝线正从我的指甲缝里钻出来,一针一线地缝着我的皮肉。
在彻底变成布偶前,我听见童年的自己在唱最后一句:
“......新娘子,笑断肠。”
4.
我的视野突然被一片猩红覆盖。
花轿的帘子完全掀开,新娘的盖头被阴风卷起——
那下面根本没有脸,只有一团蠕动的头发,正不断往下滴着井水。
“阿秀,来。”新娘伸出青白的手,腕上戴着我小时候丢在井边的银镯,“该你当新娘子了。”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三叔公的呼喊声越来越远。
每走一步,就有更多的丝线从我的关节处钻出来,像提线木偶般牵引着我。
就在我要碰到轿帘的瞬间,祠堂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供桌上的长明灯炸裂,火苗顺着族谱窜上房梁。
火光中,我看见无数个小小的手印在墙上浮现,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林秀
新娘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
她的红嫁衣开始褪色,露出底下泡得发胀的皮肤——
那分明是二十年前投井的寡妇!
“你骗我!”
她腐烂的手指抓向我的脸,“说好三个童子就能换回我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把我拽回祠堂。
三叔公往我手里塞了把生锈的剪刀:“快!剪断线!”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四肢都连着半透明的丝线,一直延伸到燃烧的族谱后面。
剪刀合拢的瞬间,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童声尖叫。
等我再抬头时,花轿已经烧成了灰烬。
晨光中,阿嬷静静躺在祠堂中央,怀里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娃娃。
她的嘴角渗出血丝,却带着诡异的微笑。
三叔公瘫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截断裂的红绳:
“造孽啊......当年就不该让那寡妇怀着孩子投井......”
我踉跄着走到井边,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井底传来熟悉的童谣声,这次是轻柔的摇篮曲调。
有冰凉的小手碰了碰我的指尖,然后慢慢沉入黑暗。
正午的钟声响起时,我发现自己站在村口。
行李箱的轮子卡在石板缝里,身后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
“月娘娘,白晃晃......”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背包里,那个褪色的布娃娃突然动了动,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哼唱:
“......照得小鬼翻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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