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奉旨入京表演阴阳绣前日,流寇突然闯入我的闺房。
他们砸碎我手骨,劫掠财物离去。
父亲深夜从酒肆赶回,连换三匹快马请来退隐御医。
小妹为找替我接骨用的黑珍珠,冒险潜入深海。
当夜,我检视绣画,绣上裸女突然开口:“快逃!你家将有大祸!”
绣布自燃的刹那,火中映照出小妹和父亲的身影:
“流寇对大姐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女子岂配面圣?待云郎顶替你姐面圣,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你便能当诰命夫人。此刻不容心慈!”
“那再毁了大姐的脸,扒了衣服扔到菜市口。我已着人配药......”
我突觉天旋地转,栽倒在地。
01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瑟缩在竹篾下,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抬头。
脸上的伤口像被火燎过一般,疼得钻心。
“细皮嫩肉的,定是哪家千金,偷情被捉了现行?”
人群渐渐聚拢过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像尖刀扎进我的心窝。
竹篾在推搡间掉落,我赤裸的身体暴露在众人眼前。
羞辱与绝望如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
我只觉天旋地转,满脸通红,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道,“瞧着像是冼家绣坊的大小姐。”
“我不是!”我惊慌失措地急忙撇清关系。
那人却发出一阵冷笑:“冼妃仙九岁便是江南最好的绣娘,自创阴阳绣,裹后尸身不腐,还可引来亡者之魂慰藉相思。”
他转过身,对着周围的人继续说道:“她不过是个荡妇罢了。”
突然,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嘲笑声。
我蜷缩在地上,任由泪水与污水交织在一起。
“住手!那是我女儿!”这时,父亲到了,“定是那群流寇又闯进我家。”
小妹戴着帷帽,一把抱住我,“姐姐,别怕。”
我满心的羞愧与绝望,只恨不得能立刻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
“不......我不是......求你们......不要看......”
我双手捂着脸,声音早已变得支离破碎。
“都散了!看什么看!”父亲唤来家丁,“带小姐回府,快!”
我从闺房中悠悠转醒,屈辱涌上心头。
我抓起桌上的剪子,想要用它结束这痛苦的一切。
然而,手骨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剪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就在这时,墙上的绣像突然泛起火光,紧接着,门变得透明。
父亲的声音清晰传来:“暂时不要治好她的伤,免得多生事端!面圣之事,就交给云郎。”
小妹的抽泣声紧随其后:“瞧着姐姐那般模样,我有些不忍。”
父亲继续说:“没事儿,这下她会安分待在后院了。待云郎成功,诰命夫人之位自然归你,到时候为你姐寻个好亲事,也算是一种补偿。”
望着化为灰烬的绣像,我心中的悲痛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决堤而出,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和小妹听到哭声,快步冲进房内。
父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小丫痛吗,不哭,爹爹在,爹爹永远保护你。”
我哭得越发凶猛,小妹也忙喊来御医:“给大姐用最好的麻沸散。”
看着父亲那张慈祥的脸,我满心疑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做出那种事。
我忐忑不安地试探:“我的手还能痊愈吗?”
父亲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一定能。”
医女给我上药时,我疼得忍不住呻吟出声。
看着我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父亲紧张得攥紧了拳头,小妹则用手捂住脸,不忍再看。
“爹爹,我想出家。”想起菜市口发生的事,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不要轻易放弃,你是冼家大小姐。”父亲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柔情,“你母亲走后,你一人扛起了整个家,将冼家绣坊重新振兴。还自创阴阳绣,令无数人赞叹。”
我低下头,碎裂的手骨仿佛在时刻提醒我,我永远都不能再刺绣了。
02
我被御医灌下安魂汤,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处传来钻心的剧痛,我猛然惊醒。门还保持着透明的状态。
小妹眼睛红肿,扯着父亲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大姐都这样了,还要造谣她和吴大家有染,吴婶子气得上吊而亡吗?”
父亲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吴大家支持你姐自梳,想来也不是个好人。有了这个谣言,他俩以后也会避嫌。”
我后背发冷,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想出如此毒计。
吴大家是我的师父,在绣坊亏本时,倾尽所有资助我。
吴婶子被人嚼舌根——如厕被偷看,娘家的人亲手处置的。
从此,吴大家便缠绵病榻,思念亡妻。若是他知道这种谣言,怕不得气死。
我挣扎着想在床上起身,可全身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使不上一点力气。
我张开嘴,却发现喊不出声音——他们喂了我哑药。
不能让他们得逞,要阻止他们!
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绝望涌上心头,我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下,自己也跌倒在地。
父亲与小妹急忙赶来。
“小丫,哪里不舒服吗?”父亲将我抱到床上,从怀中掏出一串粉色的明珠,戴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今年从东海进贡上来的珠子,一串被陛下赏赐给了明贵妃,另一串给你。”
我哪管得上明珠,用手指着自己的嘴。
“姐,快睡吧,等你睡一觉起来,嗓子就好了。这项链你戴着真好看。”
小妹轻声安慰着我,让医女过来给我扎针,我躲闪不及,再次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门外的两个侍女正交头接耳。
“吴大家去了。”
“你说大小姐是不是真的......”
“那还有假......”
我瞬间如坠冰窟,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似有千万道惊雷在头颅内炸开。
吴大家的身影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那个曾经对我呵护入微、倾尽所有的师父,如今竟背负着如此不堪的骂名,长眠于地下。
“恩师对不住!我连为您尽孝的机会都未曾有过啊!”
我哽咽不已,泪水很快便浸透了枕巾。
“大小姐,云郎来了。”侍女通传,须臾之间,云郎便掀帘而入。
我连忙擦干眼泪。
云郎放肆大笑:“陛下对绣画赞不绝口,要重赏于我呢。你必须告诉我阴阳绣的奥秘,让我在御前一展风采。”
他狂妄地用剑挑起我的发丝:“我可是江南第一织造坊的独子,你不愿嫁我,却想给廉王做个侧妃?”
我满腔怒火,朝他狠狠啐了口唾沫,廉王年逾六旬,一身花柳病。
云郎暴怒,一步跨来,抬手便是两记响亮的耳光:“贱人!见你就烦,竟还敢拒我提亲?”
我蓄势已久,突然从床上暴起,死死咬住他的手腕。
云郎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引得父亲和小妹闻声赶来。
“他是李家独子,身份何等尊贵,你竟敢伤他!立刻松口!”
父亲拉扯不动我,接连扇了我两个耳光。
我咬紧牙关,丝毫不肯松口,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
父亲怒不可遏,喝令家丁:“给我使劲打!狠狠地打!”
家丁的棍棒雨点般落在我身上,剧痛如烈火般蔓延全身,但我依然死死咬住不放。
父亲勃然大怒:“还不向云郎赔罪?”
我始终冷眼相对,不发一言。
父亲彻底失去理智:“继续打!这种逆女,打死也罢!”
棍棒再次如暴风骤雨般落下,钻心的疼痛使我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如潮水般退去,我坠入无边的黑暗。
当我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被牢牢捆在猪笼之中。
父亲和小妹站在旁边,准备将我沉入塘底。
绝望与不甘如潮水般淹没了我的心房,难道我,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吗?
03
消息在镇上席卷开来,转眼间,塘边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被囚在猪笼之中,鼻尖全是猪骚味。
父亲站在一旁,面色惨白,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就是她,刚从小倌馆里拖出来的贱人!”
“吴大家得了马上风,尸骨还未凉透呢!”
我被灌下哑药,连一丝辩解的机会都不曾有,只能用破烂的袖子遮住脸,试图掩盖绝望和屈辱。
我恨自己,为何连死都不能体面,也恨自己不能为师父报仇。
家丁将猪笼放入塘中。
笼子开始下沉,冰冷刺骨的河水,如千万根钢针般扎入我的脚踝。
寒意直透骨髓,仿佛要将我从内到外彻底冻结。
父亲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沉重,如同拉风箱般剧烈起伏。
小妹看着笼中的我,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直接昏厥过去。
“啊——”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一头濒死野兽的悲鸣,在寂静的水面上回荡。
“仙儿。”父亲声音颤抖如风中残烛,那曾经威严的面容如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只要你说出那个秘密,我就放了你。”
我绝望地闭上双眼,不愿再看这个将我推入深渊的男人。
父亲的声音渐渐哽咽,泣不成声:“你一个弱女子,为何非要上京,抛头露面?我只盼你能嫁个好夫君,安安稳稳地为他打理后院。”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惊呼,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快看!快看啊!她——她咬舌自尽了!”
鲜血从我的唇角汩汩流出。
当我再度睁开双眼,全身已被粗糙的麻绳绑住。
屋内空荡荡的,只有平日在佛堂诵经的继母守着。
“大小姐,你是府上唯一嫡女,怎会与老爷闹成这般天翻地覆?”
继母动作轻柔地为我解开绳子。
嗓子如同被火烧过一般嘶哑。不过,惊喜的是,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想必他们给我喂了解药。
我声音干涩地问道:“母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们才如此对我?”
她掩面而泣,声音哽咽得近乎破碎:“你唯一的错,就是身为女子啊!”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父亲的怒气几乎凝成实质,他甩给继母一记耳光,清脆的声响在房间内回荡:“我叫你来劝仙儿,不是让你来煽风点火的!”
继母踉跄着后退几步,脸颊立刻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
我强忍着疼痛,挣扎着坐起身来:“有什么冲我来!我只问你一件事,为圣上绣阴阳绣的人到底是谁?该去面圣领赏的人又是谁?”
父亲站得笔直,目光如刀,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是云郎。”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直接穿透了我的心脏。
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在瞬间爆发,我抓起身边一切东西——枕头、桌上的青花瓷瓶、铜镜——全都朝他猛烈砸去。
“是我!是我熬了二百八十七个日日夜夜,指尖被刺得血肉模糊才绣好的!”
父亲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激怒,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惊的寒光:“好好好,你以为我真的对你无计可施吗?”
说罢,他猛地转身,对门外大喊:“去把她母亲的坟掘开!”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侍女用麻绳将我绑住,将我抬到母亲坟前。
凛冽的风吹散了我的发丝,也吹不散心中的绝望。
坟土已被粗暴地翻开,散落一地。
母亲的棺椁大敞着,像一个可怖的伤口。
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裹着我亲手绣的《何仙姑登仙图》。
奇异的是,她的尸身竟不腐不朽,音容宛在,仿佛只是沉睡一般。
那张我魂牵梦萦的面容,此刻却让我痛不欲生。
我望着母亲遭受的羞辱,心如刀绞,一口鲜血从嘴角喷涌而出。
父亲挥了挥手,家丁带来一个人。
当我抬起头,看清那人面容时,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赫然是那个曾经砸断我手腕的流寇。
父亲冷冷地问道:“江老虎,你喜不喜欢面前的这个女人?”
江老虎的眼神在母亲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流连,随即向前顶了顶胯部,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喜欢,非常喜欢。”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声音撕裂般痛苦:“她是你的发妻!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父亲闭了闭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谁让她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呢。”
这一刻,我感到全身的力气如潮水般退去,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躯壳。世界在我眼前崩塌,只剩下一片虚无。
我垂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我说。”
04
云郎学会阴阳绣后,便赴京领赏。
九日后,飞鸽密信传来:陛下对云郎极为赞赏,封其为正五品珍敕局监正,除丰厚赏赐外,还赐冼家牌坊一座。
当晚,父亲和小妹邀我赴宴。
“仙儿,”父亲声音沙哑,“你的事闹得太大了。皇上即将为冼家建牌坊,我......我必须将你从族谱中除名。”
话音刚落,父亲便召来族老,当着我的面打开族谱。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一下下敲在我支离破碎的心上。
我倒想笑,我的丑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现在反而怪我。
第二日黎明,我被送至庄子。
几名身强体壮的仆妇日夜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云郎衣锦还乡后,立刻履行了对小妹的承诺。
十里红妆,聘礼绵延不绝,不久后,父亲带着小妹突然来到庄子。
父亲神色复杂地开口:“雪儿的婆母说,你虽被除族,终究是她亲姐。须你先嫁,雪儿方可出嫁。”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将我瞬间击垮。
我想起云郎曾经提过的廉王,闭上双眼,心已死灰:“是云郎设的局吧?我誓死不嫁,你杀了我更痛快!”
父亲眉头紧锁,装出一副慈父的面孔苦苦劝道:“你有不少嫁妆,只要对夫君恭顺,这辈子不会过得差。”
我咬紧牙关,始终沉默。
言语已无法表达我心中的绝望与愤恨,唯有沉默才能保全我最后的尊严。
父亲长叹一声:“你是我的女儿,我怎能不爱你?只是你名声已毁,如今这般情形,只有廉王和江老虎愿娶你啊。”
听到“江老虎”三字,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个曾经伤我至深、还胆敢亵渎我母亲的畜生,竟也是我命运的选项之一!
我苦笑着,眼中充满了决绝:“你杀了我吧!这样活着还有何意义?”
父亲猛地起身,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离开前,他丢下最后通牒:“那就江老虎!若你再反抗,我还能见证母女共侍一夫之景。”
这句话彻底撕碎了我对他最后一丝幻想。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喉咙被哽咽撕裂:“你不是人!你连畜生都不如!”
与江老虎的婚事,匆忙得让人来不及喘息。
消息一下,第二日清晨,侍女们便捧母亲的嫁衣,改制的衣衫过来。
我只得将所有不甘与痛苦咽下,面如死灰地屈从。
夜幕低垂,父亲来到我的房中,问我想要何种陪嫁。
“我的手今生不能再绣,”我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所有阴阳绣作陪嫁。”
父亲闻言微微颔首,从怀中掏出五张万两银票,递到我面前:“本想将你母亲的陪嫁和家中财物分一半给你,但云郎说雪儿才是家中嫡女,这些我做不了主。”
我目光冰冷,纹丝不动,拒绝接过那些银票。
心中冷笑——冼家所有家产本就该是我的!
“出嫁从夫,我将随夫君回山寨,此生不会再回。”我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却坚定。
父亲的脸色骤变,眼中先是震惊,继而是难以置信,最后竟泛起泪光。
“你竟然这么恨我,再也不想见我。”他声音颤抖,老泪纵横。
说完,他踉踉跄跄地离去,背影像是一下子苍老十岁。
我望着那摇晃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复杂,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既无恨也无爱,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原。
不久后,小妹悄然而至,手中捧着五幅阴阳绣。
“姐姐,莫恨父亲,”小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细如蚊蚋,“云郎从京带回一名戏子,宠爱有加。父亲也是担忧......”
我静静凝视着她,心中浮现往昔记忆。
在冼府最落魄之时,我日日替人缝制鞋子,手指被针扎得血肉模糊,只为给她买一把米,煮一口白粥将她养大。
也许是从我眼中捕捉到了什么,小妹声音愈发颤抖:“你也知父亲心愿,他梦寐以求超越聂家绣坊,让冼家成为江南第一绣坊。”
我缓缓闭上双眼,心中苦涩难言。
多希望能回到从前啊,那时父亲的愿望,不过是能让全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粥。
贪婪与野心如同毒药,侵蚀了他的心,也摧毁了我们的家。
次日傍晚,乌云密布,天色暗如深渊。
几个面无表情的仆妇几乎是按着我的肩膀,强压着我走完那段短暂却仿佛无尽的红毯。
喜乐声刺耳如鬼哭,红烛摇曳如血泪。
我看着眼前这个粗鄙丑陋的男人,心如死灰。
婚礼上他贪婪的目光,如同毒蛇般在我身上游走,让我全身发冷。
“乖乖,今晚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他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一定比吴大家更厉害。”
四周人声鼎沸,我环顾四周,内心的死寂渐渐被一股怒火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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